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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花宝鉴】【全】作者:[清]陈森撰

               品花宝鉴


作者:[清]陈森撰
字数:52万


[ 本帖最后由 皇者邪帝 于 2011-8-14 16:1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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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史南湘制谱选名花梅子玉闻香惊绝艳

  第二回魏聘才途中夸遇美王桂保席上乱飞花

  第三回卖烟壶老王索诈砸菜碗小旦撒娇

  第四回三名士雪窗分咏一少年粉壁题词

  第五回袁宝珠引进杜琴言富三爷细述华公子

  第六回颜夫人快订良姻梅公子初观色界

  第七回颜仲清最工一字对史南湘独出五言诗

  第八回偷复偷戏园失银两乐中乐酒馆闹皮杯

  第九回月夕灯宵万花齐放珠情琴思一面缘悭

  第十回春梦婆娑情长情短花枝约略疑假疑真

  第十一回三佳人妙语翻新交婢女戏言受责

  第十二回颜仲清婆心侠气田春航傲骨痴情

  第十三回两心巧印巨眼深情一味歪缠淫魔色鬼

  第十四回诵七言琴声复奏字搜四子酒令新翻

  第十五回老学士奉命出差佳公子闲情访素

  第十六回魏聘才初进华公府梅子玉再访杜琴言

  第十七回祝芳年琼筵集词客评花谱国色冠群香

  第十八回狎客楼中教蔑片妖娼门口唱杨枝

  第十九回述淫邪奸谋藏木桶逞智慧妙语骗金箍

  第二十回夺锦标龙舟竞渡闷酒令鸳侣传觞

  第二十一回造谣言徒遭冷眼问衷曲暗泣同心

  第二十二回遇灾星素琴双痛哭逛运河梅杜再联情

  第二十三回裹草帘阿呆遭毒手坐粪车劣幕述淫心

  第二十四回说新闻传来新戏定情品跳出情关

  第二十五回水榭风廓花能解语清歌妙舞玉自生香

  第二十六回进谗言聘才酬宿怨重国色华府购名花

  第二十七回奚正绅大闹秋水堂杜琴言避祸华公府

  第二十八回生离别隐语寄牵牛昧天良贪心学扁马

  第二十九回缺月重圆真情独笑群珠紧守离恨谁怜

  第三十回赏灯月开宴品群花试容装上台呈艳曲

  第三十一回解余酲群花留夜月萦旧感名士唱秋坟

  第三十二回众名士萧斋等报捷老司官冷署判呈词

  第三十三回寄家书梅学使训子馈赆仪华公子辞宾

  第三十四回还宿债李元茂借钱闹元宵魏聘才被窃

  第三十五回集葩经飞花生并蒂裁艳曲红豆掷相思

  第三十六回小谈心众口骂珊枝中奸计奋身碎玉镯

  第三十七回行小令一字化为三对戏名二言增至四

  第三十八回论真赝注释神禹碑数灾祥驳翻太乙数

  第三十九回闹新房灵机生雅谑装假发白首变红颜

  第四十回奚老土淫毒成天阉潘其观恶报作风臀

  第四十一回惜芳春蝴蝶皆成梦按艳拍鸳鸯不羡仙

  第四十二回索养赡师娘勒价打茶围幕友破财

  第四十三回苏蕙芳慧心瞒寡妇徐子云重价赎琴言

  第四十四回听谣言三家人起衅见恶札两公子绝交

  第四十五回佳公子踏月访情人美玉郎扶乩认义父

  第四十六回众英才分题联集锦老名士制序笔生花

  第四十七回奚十一奇方修肾潘其观忍辱医臀

  第四十八回木兰艇吟出断肠词皇华亭痛洒离情泪

  第四十九回爱中慕田状元求婚意外情许三姐认弟

  第五十回改戏文林春喜正谱娶妓女魏聘才收场

  第五十一回闹缝穷隔墙听戏舒积忿同室操戈

  第五十二回群公子花园贺喜众佳人绣阁陪新

  第五十三回桃花扇题曲定芳情燕子矶痴魂惊幻梦

  第五十四回才子词科登翰苑佳人绣阁论唐诗

  第五十五回凤凰山下谒骚坛翡翠巢边寻旧冢

  第五十六回屈方正成神托梦侯太史假义恤孤

  第五十七回袁绮香酒令戏群芳王琼华诗牌作盟主

  第五十八回奚十一主仆遭恶报潘其观夫妇闹淫魔

  第五十九回梅侍郎独建屈公祠屈少君重返都门地

  第六十回金吉甫归结品花鉴袁宝珠领袖祝文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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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谓游戏笔墨之妙,必须绘形绘声。传真者能绘形,而不能绘声;传奇者能
绘声,而不能绘形,每为憾焉。若夫形声兼绘者,余于诸才子书,并《聊斋》、
《红楼梦》外,则首推石函氏之《品花宝鉴》矣。

  传闻石函氏本江南名宿,半生潦倒,一第磋跎,足迹半天下。所历名山大川,
聚为胸中丘壑,发为文章,故邪邪正正,悉能如见其人,真说部中之另具一格者。

  余从友人处多方借抄,其中错落,不一而足。正订未半,而借者踵至,虽欲
卒读,几不可得。后闻外间已有刻传之举,又复各处探听。始知刻未数卷,主人
他出,已将其板付之梓人,梓人知余处有抄本,是以商之于余,欲卒成之。即将
所刻者呈余披阅。非特鲁鱼亥豕,且与前所借抄之本少有不同。

  今年春,愁病交集,根无可遣,终日在药炉茗碗间消磨岁月,颇觉自苦,聊
借此以遣病魔。再三校阅,删订画一,七越月而刻成。若非余旧有抄本,则此数
卷之板,竟为爨下物矣。

  至于石函氏,与余未经谋面,是书竟赖余以传,事有因缘,殆可深信。

  尝读韩文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又云: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余但取其
鸣之善,而欲使天下之人皆闻其鸣,借纸上之形声,供目前之啸傲。镜花水月。

  过眼皆空;海市蜃楼。到头是幻。又何论夫形为谁之形,声为谁之声,更何
论夫绘形绘声者之为何如人耶!世多达者,当不河汉余言。是为序。

  幻中了幻居士

  品花宝鉴序

  余前客都中,馆于同里某比部宅,曾为《梅花梦》传奇一部,虽留意于词藻,
而末谐于声律,故未尝以之示人。比部赏余文曲而能达,正而能雅,而又戏而善
谑,遂嘱余为说部,可以畅所欲言,随笔抒写,不愈于倚声按律之必落人窠日乎?

  时余好学古文诗赋歌行等类,而稗官一书心厌薄之。及秋试下第,境益穷,
志益悲,块然块垒于胸中而无以自消,日排遣于歌楼舞榭间,三月而忘倦,略识
声容伎艺之妙,与夫性情之贞淫,语言之雅俗,情文之真伪。间与比部品题梨园,
雌黄人物,比部曰:「予嘱君之所为小说者,其命意即在乎此,何不即以此辈为
之?

  如得成书,则道人所未道也。「余亦心好之,遂窃拟之。始得一卷,仅五千
余言,而比部以为可,并为之点窜斟酌。

  继复得二三卷,笔稍畅,两月间得卷十五。借阅者已接踵而至,缮本出不复
返,哗然谓新书出矣。继以羁愁潦倒,思窒不通,遂置之不复作。

  明年有粤西太守聘余为书记,偕之粤,历游数郡间,山水奇绝,觉生平所习
之学皆稍进。亦尝游览青楼戏馆间,而殊方异俗鲜称人意。一二同游者亦木讷士,
少宏通风雅。主人从政无暇,此书置之敝簏中八年之久,蚀过半,余亦几忘之矣。

  及居停回都,又携余行,劝余再应京兆试。粤境皆山溪幽阻,水道如蛇盘蚓
曲,风雪阻舟,沙石间,日行一二里、二三里不等。居停遂督余续此书甚急,几
欲刻期而待。自粤兴安县境至楚武昌府境。舟行凡七十日,白昼人声喧杂,不能
构思。夜阉人静,秉烛疾书,共得十五卷。及入长江,风帆便利,过九江,抵金
陵,乡心萦梦,不复能作矣。

  至都已七月中旬,检出时文试帖等略略翻阅。试事毕,康了如故,年且四十
余矣,岂犹能如青青子衿日事咕哔耶?固知科名之与我风马牛也。贫乏不能自归,
仍依居停而客焉。有农部某君,十年前即见余始作之十五卷,今又见近续之十五
卷,甚嗜之,以为功已得半,弃之可借,嘱予成之,且日来哓哓,竟如师之督课。

  余喜且惮,于腊底拥护挑灯,发愤自勉,五阅月而得三十卷,因以告竣。

  又阅前作之十五卷,前后舛错,复另易之,首尾共六十卷。

  皆海市蜃楼,羌无故实。所言之色,皆吾目中未见之色;所言之情,皆吾意
中欲发之情;所写之声音笑貌,妍媸邪正,以至狭邪淫荡秽亵诸琐屑事,皆吾私
揣世间所必有之事。而笔之所至,如水之过峡,舟之下滩,骥之奔泉。听其所止
而休焉,非好为刻薄语也。至于为公卿,为名士,为俊优、佳人、才婢、狂夫、
俗子,则如干宝之《搜神》,任之《述异》,渺茫而已。噫,此书也,固知离经
畔道,为著述家所鄙,然其中亦有可取,是在阅者矣。

  旷废十年,而功成半载,固知精于勤而荒于嬉,游戏且然,况正学乎。

  某比部启余于始,某太守勖余于中,某农部成余于终,此三君者,于此书实
大有功焉。倘使三君子皆不好此书,则至今犹如天之无云,水之无波,树之无风,
而纸之无字,亦安望有此洒洒洋洋奇奇怪怪五十余万言耶?脱稿后为叙其颠末如
此。

  天上琼楼,泥犁地狱,随所位置矣。

  石函氏书

  品花宝鉴题词

  一宇褒讥寓劝惩,贤愚从古不相能。

  情如骚雅文如史,怪底传钞纸价增。

  骂尽人间谗谄辈,浑如禹鼎铸神奸。

  怪他一只空灵笔,又写妖魔又写仙。

  闺阁风流迥出群,美人名士斗诗文。

  从前争说《红楼》艳,更比《红楼》艳十分。

  卧云轩老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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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史南湘制谱选名花梅子玉闻香惊绝艳

  京师演戏之盛,甲于天下。地当尺五天边,处处歌台舞榭;人在大千队里,
时时醉月评花。真乃说不尽的繁华,描不尽的情态。一时闻闻见见,怪怪奇奇,
事不出于理之所无,人尽入于情之所有,遂以游戏之笔,摹写游戏之人。而游戏
之中最难得者,几个用情守礼之君子,与几个洁身自好的优伶,真合着《国风》
好色不淫一句。先将绅中子弟分作十种,皆是一个情字。

  一曰情中正,一曰情中上,一曰情中高,一曰情中逸,一曰情中华,一曰情
中豪,一曰情中狂,一曰情中趣,一日情中和,一曰情中乐;再将梨园中名旦分
作十种,也是一个情字。

  一曰情中至,一曰情中慧,一曰情中韵,一曰情中醇,一曰情中淑,一曰情
中烈,一曰情中直,一曰情中酣,一曰情中艳,一曰情中媚。这都是上等人物。

  还有那些下等人物,这个情字便加不上,也指出几种来。一曰淫,一曰邪,
一曰黠,一曰荡,一曰贪,一曰魔,一曰祟,一曰蠹。大概自古及今,用情于欢
乐场中的人,均不外乎邪正两途,耳目所及,笔之于书,共成六十卷,名曰《品
花宝鉴》,又曰《怡情佚史》。书中有宾有主,不即不离,藕断丝连,花浓云聚。
陈言务去,不知费作者几许苦心;生面别开,遂能令读者一时快意。正是:鸳鸯
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暗度人。

  此书不着姓名,究不知何代何年何地何人所作。书中开首说一极忘情之人。

  生一极钟情之子。这人姓梅,名士燮,号铁庵。江南金陵人氏;是个阀阅世
家,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寓居城南鸣珂里。其祖名鼎,曾任吏部尚书;其父名
羹调,曾任文华殿大学士,三代单传。士燮于十七岁中了进士,入了翰林,迄今
已二十九年,行年四十六岁了。家世本是金、张,经术复师马、郑。贵胃偏祟儒
素,词臣竟屏纷华。蔼蔼乎心似春和,凛凛乎却貌如秋肃。

  人比他为司马君实、赵清献一流人物。夫人额氏,也是金陵大家,为左都御
史颜尧臣之女,翰林院编修颜庄之妹,父兄皆已物故。这颜夫人今年四十四岁,
真是德容兼备,贤淑无双,与梅学士唱随已二十余年。二十九岁上梦神人授玉,
遂生了一个玉郎,取名子玉,号庚香。这梅子玉今年已十七岁了,生得貌如良玉,
质比精金,宝贵如明珠在胎,光彩如华月升岫。而且天授神奇,胸罗斗宿,虽只
十年诵读,已是万卷贯通。士燮前年告假回乡扫墓,子玉随了回去,即入了泮,
在本省过了一回乡试未中,仍随任进京,因回南不便,遂以上舍生肄业成均,现
从了浙江一个名宿李性全读书。这性全系士燮乡榜门生,是个言方行矩的道学先
生。颜夫人将此子爱如珍宝,读书之外时不离身。宅中丫鬟仆妇甚多,仆妇三十
岁以下,丫鬟十五岁以上者,皆不令其服侍子玉,恐为引诱。而子玉亦能守身如
玉,虽在罗绮丛中,却无纨绔习气,不佩罗囊而自丽,不傅香粉而自华。惟取友
尊师,功能刻苦;论今讨古,志在云霄。目下已有景星庆云之誉,人以一睹为快。

  一日,先生有事放学,子玉正在独坐,却有两个好友来看他。一个姓颜名仲
清,号剑潭,现年二十三岁,即系已故编修颜庄之于,为颜夫人之侄。

  这颜庄在日,与士燮既系郎舅至亲,又有雷陈至契。不料于三十岁即赴召玉
楼,他夫人郑氏绝食殉节。那时仲清年甫三龄,士燮抚养在家,又与郑氏夫人请
旌表烈。仲清在士燮处,到十九岁上中了个副车。是年士燮与其作伐,赘于同乡
同年现任通政司王文辉家为婿。这王文辉是颜夫人的表兄,与仲清亲上加亲,翁
婿甚为相得。那一位姓史名南湘,号竹君,是湖广汉阳人,现年二十四岁,已中
了本省解元。父亲史曾望现为吏科给事中。这两人同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
两人的情性却又各不相同。仲清是孤高自洁,坦白为怀。将他的学问与子玉比较
起来,子玉是纯粹一路,仲清是旷达一路。一切人情物理,仲清不过略观大概,
不求甚解。子玉则钩探索隐,精益求精。

  往往有仲清鄙夷不屑之学,经子玉精心讲贯,便觉妙义环生。

  亦有子玉所索解不得之理,经仲清一言点悟,顿觉白地光明。

  这两个相聚十余年,其结契之厚,比同胞手足更加亲密。那南湘是啸傲忘形,
清狂绝俗,目空一世,倚马万言,就只赏识子玉、仲清二人。

  这日同来看子玉,门上见是来惯的,是少爷至好,便一直引到书房与子玉见
了。仲清又同子玉进内见了姑母,然后出来与南湘坐下。

  三人讲了些话,书僮送上香茗。南湘见这室中清雅绝尘,一切陈设甚精且古,
久知其胸次不凡,又见那清华尊贵的仪表,就是近日所选那《曲台花谱》中数人,
虽然有此姿容,到底无此神骨。但见其谦谦自退,讷讷若虚,究不知他何所嗜好,
若有些拘执鲜通,胶滞不化,也算不得全才了。便想来试他一试,即问道:「庾
香,我问你,世间能使人娱耳悦目,动心荡魄的,以何物为最?」子玉蓦然被他
这一问,便看着南湘,心里想道:「他是个清狂潇洒人,决不与世俗之见相同,
必有个道理在内。」便答道:「这句话却问得太泛,人生耳目虽同,性情各异。
有好繁华的,即有厌繁华的。有好冷淡的,也有嫌冷淡的。譬如东山以丝竹为陶
情,而陋室又以丝竹为乱耳。有屏蛾眉而弗御,有携姬妾以自随。

  则娱耳悦目之乐既有不同,而荡心动魄之处更自难合,安能以一人之耳目性
情,概人人之耳目性情?「南湘道:」不是这么说,我是指一种人而言。在这京
城里人山人海,譬如见位尊望重者,与之讲官话,说官箴,自顶至踵,一一要合
官体,则可畏。见酸腐措大,拘手挛足,曲背耸肩而呻吟作推敲之势,则可笑。
见市井逐臭之夫,评黄白,论市价,俗气熏人,则可恶。俗优滥妓,油头粉面,
无耻之极,则可恨。你想,凡目中所见的,去了这些,还有那一种人?「子玉正
猜不着他所说什么,只得说道:」既然娱悦不在声色,其唯二三知己朝夕素心乎?
「仲清大笑。南湘道:」岂有此理!朋友岂可云娱耳悦目的?庾香设心不良。
「说罢哈哈大笑。子玉被他们这一笑,笑得不好意思起来,脸已微红,便说道:」
你们休要取笑。我是这个意思:挥麈清淡,乌衣美秀,难道不可娱耳,不可悦目?
醇醪醉心,古剑照胆,交友中难道无动心荡魄处么?「南湘笑道:」你总是这一
间屋子里的说话,所见不广,所游未化。「

  即从(靴)里取出一本书来,送与子玉道:「这是我近刻的,大约可以娱耳
悦目,动心荡魄者,要在此数君。」仲清笑道:「你将此书呈政于庾香,真似苏
秦始见秦王,可保的你书十上而说不行。他非但没有领略此中情味,且未见过这
些人,如何能教他一时索解出来?」子玉见他们说得郑重,不知是什么好书,便
揭开一看,书目是《曲台花谱》,有好几篇序,无非骈四俪六之文。南湘叫他不
要看序,且看所选的人。子玉见第一个题的是:琼楼珠树袁宝珠宝珠姓袁氏,宇
瑶卿,年十六岁。姑苏人。隶联锦部。善丹青,娴吟咏。其演《鹊桥》、《密誓
》、《惊梦》、《寻梦》等出,艳夺明霞,朗涵仙露。正使玉环失宠,杜女无华。

  纤音遏云,柔情如水。《霓裳》一曲,描来天宝风流。春梦重寻,谱出香闺
思怨。

  平时则清光奕奕,软语喁喁,励志冰清,守身玉洁。此当于郁金堂后筑翡翠
楼居之。因赠以诗:舞袖轻盈弱不胜,难将水月比清澄。

  自从珠字名卿后,能使珠光百倍增。

  瘦沈腰肢绝可怜,一生爱好自天然。

  风流别有消魂处,始信人间有谪仙。

  子玉笑道:「这不是说戏班里的小旦么?这是那里的小旦,你赞得这样好?」

  仲清道:「现在这里的,你不见说在联锦班么?」于玉道:「我不信,这是
竹君撒谎。我今年也看过一天的戏,几曾见小旦中有这样好人?」南湘道:「你
那天看的不知是什么班子,自然没有好的了。」子玉再看第二题的是:瑶台璧月
苏惠芳惠芳姓苏氏,字媚香,年十七岁。姑苏人。

  本官家子,因飘泊入梨园,隶联锦部。秋水为神,琼花作骨。

  工吟咏,尚气节,善权变。慧心独造,巧夺天工,色艺冠一时。

  其演《瑶台》、《盘秋》、《亭会》诸戏,真见香心如诉,娇韵欲流。吴绛
仙秀色可餐,赵合德寒泉浸玉,苏郎兼而有之。尝语人曰:「余不幸坠落梨园,
但既为此业,则当安之。谁谓此中不可守贞抱洁,而必随波逐流以自苦者。」其
志如此。而遥情胜概,罕见其匹焉。为之诗曰:风流林下久传扬,苏小生来独擅
长。

  一曲清歌绕梁韵,天花乱落舞衣香。

  箫管当场犹自羞,暂将仙骨换娇柔。

  一团绛雪随风散,散作千秋儿女愁。

  再看第三题的是:

  碧海珊枝陆素兰素兰姓陆氏,宇香畹,年十六岁。姑苏人。

  隶联锦部。玉骨冰肌,锦心绣口。工书法,虽片纸尺绢,士大夫争宝之如拱
壁。善心为窈,骨逾沉水之香;令德是娴,色夺瑶林之月。常演《制谱》、《舞
盘》、《小宴》、《絮阁》诸戏,俨然又一杨太真也。就使陈鸿立传,未能绘其
声容;香山作歌,岂足形其仿佛。好义若渴,避恶如仇。真守白圭之洁,而凛素
丝之贞者。丰致之嫣然,犹其余韵耳。为之诗曰:芙蓉出水露红颜,肥瘦相宜合
燕环。

  若使今人行往事,断无胡马入撞关。

  此曲只应天上有,不知何处落凡尘。

  当年我作唐天宝,愿把江山换美人。

  再看第四题的是:

  山兼山艳雪金漱芳漱芳姓金氏,字瘦香,年十五岁。姑苏人。隶联珠部。秀
骨珊珊,柔情脉脉。工吟咏吹箫,善弈棋,楚楚有林下风致。其演戏最多,而尤
擅名者,为《题曲》一出。

  真檀口生香,素腰如柳。比之海棠初开,素馨将放,其色香一界,几欲使神
仙堕劫矣。其余《琴姚》、《秋江》诸戏,情韵如生,亦非他人所能。而香心婉
婉,秀外慧中。是真女郎掌书仙,岂菊部中所能□耶?为之诗曰:纤纤一片彩云
飞,流雪回风何处依。

  金缕香多舞衣重,只应常着六铢衣。

  芙蓉输面柳输腰,恰称花梁金步遥就使无情更无语,当场窄步已魂消。

  再看第五题的是:

  玉树临风李玉林玉林姓李氏,字仙,年十五岁。扬州人。

  隶联珠部。初日英蕖,晓风杨柳。娴吟咏,工丝竹、围棋、马吊皆精绝一时。

  东坡《海棠》诗云:「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温柔旖旎中,
自具不可夺之志,真殊艳也。其演《折柳阳关》一出,名噪京师。见其婉转娇柔,
哀情艳思,如睹霍小玉生平,不必再谈《卖钗》、《分鞋》诸曲,已恨黄衫剑容,
不能杀却此负情郎也。再演《藏舟》、《草地》、《寄扇》等戏,情思皆足动人。

  真琼树朝朝,金莲步步,有临春、结绮之遗韵矣。为之诗曰:舞袖长拖艳若
霞,妆成□□髻云斜。

  侍儿扶上临春阁,要斗南朝张丽华。

  慧绝香心酒半酣,妙疑才过月初三。

  动人最是《阳关》曲,听得征夫恨不堪。

  再看第六题的是:

  火树银花王兰保兰保姓王氏,字静芳,年十七岁。扬州人。

  隶联锦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通词翰,善武技,性尤烈,不屈豪贵,真
玉中之有声者。

  其演《双红记》、《盗令》、《青门》诸出,梳乌蛮譬,贯金雀钗,衣销金
紫衣,系红绣糯,着小蛮锦靴。背负双龙纹剑,如荼如火,如锦如云,真红线后
身也。其《刺虎》、《盗令》、《杀舟》诸戏,侠情一往,如见巾帼身肩天下事。

  觉薰香傅杨,私语喁喁,真痴儿女矣。温柔旖旎之中,绮丽风光之际,得此
君一往,如听李三郎击羯鼓,作《渔阳三挝》,渊渊乎顷刻间见万花齐放也。为
之诗曰:侠骨柔情世所难,肯随红袖倚阑干。

  平生知己无须嘱,请把龙纹仔细看。

  纷披五色起朝霞,鼙鼓声声气倍加。

  戏罢卸妆垂手立,亭亭一树碧桃花。

  再看第七题的是:

  秋水芙蓉王桂保

  桂保即兰保之弟,字蕊香,年十五岁,与兄同部。似兰馨,如花解语。明眸
善睐,皓齿流芳。嬉戏自出天真,娇憨皆生风趣。能翰墨,工牙拍,喜行令诸局
戏。善解人意,虽寂寥寡欢者,见之亦为畅满。意态姿媚,而自为范围。其演《
乔醋》一出,香(□单)红酣,真令潘骑省心醉欲死矣。又演《相约》、《讨钗
》、《拷艳》诸小出,如娇鸟弄晴,横波修熏,观者堵立数重,使层楼无坐地。

  时人评论袁、苏如霓裳羽衣,此则紫云回雪,其趣不同,其妙一也。为之诗
曰。

  盈盈十五已风流,巧笑横波未解羞。

  最爱娇憨太无赖,到无人处学春愁。

  我欲当筵乞紫云,一时声价遍传闻。

  红牙拍到消魂处,檀口清歌白练裙。

  再看第八题的是:

  天上玉麟林春喜春喜姓林氏,字小梅,年十四岁。姑苏人。

  隶联锦部。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十二岁入班,迄今才二年,已精于声律,
兼通文墨,生旦并作。所演《寄子》、《储谏》、《回猎》、《断机》、《番儿
》、《冥勘》、《女弹》等戏,长眉秀颊,如见乌衣子弟,佩紫罗香囊,真香粉
孩儿,令人有宁馨之羡,其哺啜皆可观。数年后更当独出头地,价重连城也。为
之诗曰:别有人间傅粉郎,销金为饰玉为妆。

  石麟天上原无价,应捧炉香待玉皇。

  才啭歌喉赞不休,黄金争掷作缠头。

  王郎偶驾羊车出,十里珠帘尽上钩。

  子玉看了只是笑,不置一词。南湘问道:「你何以不加可否?」子玉道:
「大凡论人,虽难免粉饰,也不可过于失实。论此辈,真可惜了这副笔墨。我想
此辈中人,断无全壁,以色事人,不求其媚,必求其馅。况朝秦暮楚,酒食自娱,
强笑假欢,缠头是爱。此身既难自洁,而此志亦为太卑。再兼之生于贫贱,长在
卑污,耳目既狭,胸次日小,所学者婶膝奴颜,所工者谑浪笑傲。就使涂泽为工,
描摹得态,也不过上台时效个麒麟楦,充个没字碑。岂有出污泥而不滓,随狂流
而不下者。且即有一容可取,一技所长,是犹拆锦袜之线,无补于缝裳。炼铅水
之刀,不良于伐木。其脏腑秽浊,出言无章。其骨节少文,举动皆俗。故色虽美
而不华,肌虽白而不洁,神虽妍而不清,气虽柔而不秀。有此数病,焉得为佳?

  若夫红闺弱质,金屋丽姝。质秉纯阴,体含至静,故骨柔肌腻,肤洁血荣,
神气静息,仪态婉娴。眉目自见其清扬,声音自成其娇细。姿致动作,妙出自然。
鬓影衣香,无须造作,方可称为美人,为佳人。今以红氍毹上演古之绝代倾城,
真所谓刻画无盐,唐突西子。所以我不愿看小旦戏,宁看净末老丑,翻可舒荡心
胸,足助欢笑。吾兄不惜笔墨,竭力铺张,为若辈增光,而使古人抱恨,窃为吾
兄有所不龋「这一番话,把个史南湘说出气来。

  仲清笑道:「庾香之论未尝不是,而竹君之选也甚平允。但庾香不知天地间
有此数人,譬如读《搜神》之记,《幽怪》之书。而必欲使人实信其有,又谁肯
轻信?是非亲见其人不可。我们明日同他出去,亲指一二人与他看了,他才信你
这个《花谱》方选的不错。我想庾香一见这些人,也必能赏识的。天地之灵秀,
何所不钟。若谓仅钟于女而不钟于男,也非通论。庾香方说男子秽浊,焉能如女
子灵秀。所为美人佳人者,我想古来男子中美的也就不少,称美人佳人者亦有数
条。如《毛诗》‘彼美人兮’,杜诗‘美人何为隔秋水’,《赤壁赋》‘望美人
兮天一方’之类。男子称佳人者,如《楚词》‘惟佳人之永都兮。’注云:」佳
人,指怀王。‘《后汉书》尚书令陆闳,姿容如玉。光武叹曰:「南方多佳人。

  ‘《晋史》陶侃击杜,谓其部将王贡曰:「卿本佳人,何为从贼?’并有女
子称男子为佳人者,如苻秦时窦滔妻苏蕙作《璇玑图》,读者不能尽通。苏氏叹
曰:」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可见美色不专属于女子。男子中未必无绝色,如
汉冲帝时,李固之搔头弄姿。唐武后时,张易之之施朱傅粉。不独潘安仁、卫叔
宝之昭著一时也明矣。「子玉听了,心稍感动。南湘道:」且不仅此。草木向阳
者华茂,背阴者衰落。梅花南枝先,北枝后。还有凤凰、鸳鸯、孔雀、野雉、家
鸡,有文彩的禽鸟都是雄的,可见造化之气,先钟于男,而后钟于女。那女子固
美,究不免些扮脂涂泽,岂及男子之不御铅华,自然光彩。更有一句话最易明白
的。

  我将你现身说法:你自己的容貌,难道还说不好?你如今叫你家里那些丫头
们来,同在镜里一照,自然你也看得出好歹,断不说他们生得好,自愧不如。只
这一句你就可明白了。「子玉不觉脸红,细想此言也颇有理。难道小旦中真有这
样好的。

  既而又想: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岂必斤斤择人遂赋以美材。就是西子也曾
贫贱浣纱,而杨太真且作女道士,甚至于美人中传名者,一半出于青楼曲巷。或
者天生这一种人,以快人间的心目,也未可知。但夸其守身自洁,立志不凡、惟
择所交、不为利诱,兼通文翰,鲜蹈淫靡,则未可信。便如有所思,默然不语。
南湘狂笑了一会,说道:「庾香此时难算知音,我再去请教别人罢。」

  便拉了仲清去了。子玉送客转来,又将南湘的《花谱》默默的一想,再想从
前看过的戏,与见过的小旦一毫不对,犹以南湘为妄言,借此以自消遣的,便也
不放在心上了。李先生回来,仍在书房念了一会书,颜夫人然后叫了进去。

  过了两日,子玉于早饭后告了半天假,回去看南湘、仲清。

  禀过萱堂,颜夫人见今日天气寒冷,起了朔风,且是冬月中旬,便叫家人媳
妇取出副葡萄(犭欠)的猞猁裘与他穿了,吩咐车里也换了自狐(犭欠)暖围。

  两个小使:一个云儿,一个俊儿,骑了马,先到他表母舅王通政宅内,适值
通政出门去了,通政的少君出来接进。这王通政的少君,名字单叫个恂字,号庸
庵,年方二十二岁。

  生得一表非凡,丰华俊雅,文才既极精通,心地尤为浑厚。

  纳了个上舍生,在北闱乡试。与子玉是表弟兄,为莫逆之交。

  接进了子玉。先同到内里去见了表舅母陆氏夫人。这夫人已是文辉续娶的了,
今年才四十岁。又见了王恂的妻室孙氏,那是表嫂。仲清的妻室蓉华,那是表姊。

  还有个琼华小姐没有出来,因听得他父亲前日说那子玉的好处,其口风似要
与他联姻的话,所以不肯出来见这表兄了。陆夫人见子玉,真是见一回爱一回,
留他坐了,问了一会家常话,子玉告退。

  然后同玉恂到了书房,问起仲清,为高品、南湘请去。子玉说起前日所见南
湘的《花谱》过于失实,玉恂道:「竹君的《花谱》,据实而言,尚恐说不到,
何以为失实?现在那些宝贝得了这番品题,又长了些声价,你也应该见过这些人。」

  子玉听了,知王恂也有旦癖,又是个好为附会的人,便不说了。

  王恂道:「你见竹君的《花谱》怎样,还是选得不公呢,还是太少,有遗珠
之撼么?好的呢也还有些。但总不及这八个,这是万选青钱。若要说尽他们的好
处,除非与他们一人序一本年谱才能清楚,这几句话还不过略述大概而已。」子
玉心里甚异:「难道现在真有这些人?」又想:「这三人也不是容易说人好的,
何以说到这几个小旦,都是心口如一。总要眼见了才信不然总是他们的偏见。」

  便说道:「我恰不常听戏,是以疏于物色。你何不同我去听两出戏,使我广
广眼界?」王恂道:「很好。」即吩咐套了车,备了马,就随身便服。子玉也叫
云儿拿便帽来换了。王恂道:「那《花谱》联锦有六个,联珠只有两个,自然听
联锦了。」即同子玉到了戏园。

  子玉一进门,见人山人海坐满了一园,便有些懊悔,不愿进去。王恂引他从
人缝里侧着身子挤到了台口,子玉见满池子坐的,没有一个好人,楼上楼下,略
还有些像样的。看座儿的,见两位阔少爷来,后头跟班夹着狼皮褥子,便腾出了
一张桌子,铺上褥子,与他们坐了,送上茶、香火。此刻是唱的《三国演义》,
锣鼓盈天,好不热闹。王恂留心非但那六旦之中不见一个,就有些中等的也不丸,
身边走来走去的,都是些黑相公,川流不息四处去找吃饭的老斗。

  子玉看了一会闷戏,只见那边桌子上来了一人,招呼王恂,王恂便旋转身子
与那人讲话。又见一个人走将过来,穿一件灰色老狐裘,一双泥帮宽皂靴。,看
他的身材阔而且扁,有三十几岁,歪着膀子,神气昏迷,在他身边挤了过去。停
一会又挤了过来,一刻之间就走了三四回。每近身时,必看他一眼,又看看王恂,
复停一停脚步,似有照应王恂之意。王恂与那人正讲的热闹,就没有留心这人,
这人只得走过,又挤到别处去了。

  子玉好不心烦,如坐涂炭。王恂说完了话坐正了,子玉想要回去。尚未说出,
只见一人领着一个相公,笑嘻嘻的走近来,请了两个安,便挤在桌子中间坐了。

  王恂也不认的。子玉见那相公,约有十五六岁,生得蠢头笨脑,脸上露着两
块大孤骨,脸面虽白,手却是黑的。他倒摸着子玉的手问起贵姓来,子玉颇不愿
答他。

  见王恂问那人道:「你这相公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叫保珠。」子玉听
了,忍不住一笑。又见王恂问道:「你不在桂保处么?」那人道:「桂保处人多,
前日出来的。这保珠就住在桂保间壁,少爷今日叫保珠伺侯?」王恂支吾,那保
珠便拉了王恂的手问道:「到什么地方去,也是时候了。」王恂道:「改日罢。」

  那相公便缠往了王恂,要带他吃饭。子玉实在坐不住了,又恐王恂要拉他同
去,不如先走为抄,便叫云儿去看车。云儿不一刻进来说:「都伺侯了。」子玉
即对王恂道:「我要回去了。」王恂知他坐不住,自己也觉得无趣,说道:「今
日来迟了,歇一天早些来。」也就同了出来。王恂的家人付了戏钱,那相公还拉
着王恂走了几步,看不像带他吃饭的光景,便自去了。子玉、王徇上了车,各自
分路而回。

  子玉心里自笑不已:「何以这些人为几个小旦,颠倒得神昏目暗,皂白不分。

  设或如今有个真正绝色来,只怕他们倒说不好了。「一路思想,忽到一处挤
了车,子玉觉得鼻中一阵清香,非兰非麝,便从帘子上玻璃窗内一望,见对面一
辆车,车里坐着一个老年的,外面坐了两个妙童,都不过十四五岁。

  一个已似海棠花,娇艳无比,眉目天然。一个真是天上神仙,人间绝色,以
玉为骨,以月为魂,以花为情,以珠光宝气为精神。子玉惊得呆了,不知不觉把
帘子掀开,凝神而望。那两个妙童,也四目澄澄的看他;那个绝色的更觉凝眸伫
望,对着子玉出神。子玉觉得心摇目眩。那个绝色的脸上,似有一层光彩照过来,
散作满鼻的异香。

  正在好看,车已过去。后头又有三四辆,也坐些小孩子,恰不甚佳。子玉心
里有些模模糊糊起来,似像见过这人的相貌,好像一个人,再想不起了。

  心里想道:「这些孩子是什么人?也像戏班子一样,但服饰又不华美。那一
个直可称古今少有,天下无双。他既具此美貌,何以倒又服御不鲜,这般光景呢,
真委屈了此人。当以广寒宫贮之,岂特郁金堂、翡翠楼,即称其美。

  这么看来,‘有目共赏’的一句,竟是妄言了。把方才这个保珠比他,做他
的舆□,也还不配。「子玉一路想到了家;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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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魏聘才途中夸遇美王桂保席上乱飞花

  话说子玉在车里,一路想那所见的绝色美童。到了家,见门口一车三马,认
得王通政的家人,知道通政在此。便进来到书房,见他父亲陪着王文辉在那里说
话,上前见了,说道:「方才到舅舅处请安。」文辉笑容可掬的道:「我一早出
来,还未到家。」子玉站在一旁,见文辉说:「开春同年团拜,已定了联锦班,
在姑苏会馆唱戏。这回只怕人不多,现在放外任与出差的不少,大约不过三四桌
人。」梅学士道:「袁海楼巡抚云南,苏列侯奉命山右。其余学差者有二人,司
道出京者三人,余下不过此眼前数人,大约还不满四席了。」王文辉又到里头去
见了颜夫人,彼此道了些家常闲话,即提起他次女琼华十六岁了,尚未字人,托
士燮留心物色。士燮答应,随又说道:「择女婿也是一件难事,尽有外貌甚好,
内里平常。也有小时聪明,大来变坏的。」颜夫人接口说道:「这总是各人的姻
缘。

  非但拣女婿难,就是要替你外甥定一头亲事也是不容易的。文辉道:「要像
外甥这样好的,那里去选呢?」正说着,只见一个仆妇,手里拿着两个红帖走进
二门。士燮问道:「有谁来了?」

  仆妇将帖呈上说道:「门上说是家乡来的,现在二门外等回话。」

  士燮看时,一个全帖上写着:世愚侄魏聘才;一个写着:门下晚学生李元茂。

  士燮道:「这称呼是小门生,不知那里来的?这魏聘才又是谁呢?」王文辉
道:「世愚侄,不要是魏老仁的儿子么?」

  士燮道:「只怕是的,今年夏间接着老仁的信,说要打发他儿子进京弄一小
功名,托我收留照应的话。若论老魏人品,实在下作,惟在你我面上,还算有点
真情。」文辉道:「若论老魏,原是个上等聪明人,要发科甲也很可发的,就是
阴骘损多了,成了个泼皮秀才。

  既是他儿子远来投奔,老弟也是义无所辞的。「士燮叫梅进进来问了,果然
是他。一个是西席李先生之子。吩咐梅进:」请他们在花厅上坐,说我就出来。

  「文辉也就起身告辞,士燮送到门口,转身到花厅垂花门首,即叫跟班的到
书房去请少爷出来,遂即踱进花厅。

  只见上首站的一个少年,身材瘦小,面目伶俐;下首一个身材笨浊,面色微
黄,浓眉近视,惧约有二十几岁光景。那上首的跄步上前,满面笑容,口称老伯,
就跪下叩头。士燮还礼不迭,起来看道:「老世台的尊范,与令尊竟是一模一样。」

  聘才正要答应,李元茂已高高的作了一个揖,然后徐徐跪下,如拜神的拜了
四拜。士燮两手扶起,说道:「你令尊正盼望你来,一路辛苦了。」那李元茂掀
唇动齿的咕噜了一句,也听不明白。士燮让他们坐了,聘才道:「家父深感老伯
厚恩,铭刻五内,特叫小侄进京来,给老伯与老伯母请安,还要恳求栽培。」

  士燮问了他父母好。子玉出来,见过了礼,士燮即叫子玉引元茂去见他父亲,
子玉即同了元茂、聘才到书房去了。士燮吩咐家人许顺,收拾书房后身另院的两
间屋子,给他们暂且住下。

  又吩咐同了他们的来人,去搬取行李,才到上房去了。

  这边子玉引李、魏二人到了书房,性全已知道他儿子来了,等他叩见过了,
然后与魏聘才见礼,问了姓名,性全让他上坐,聘才只是不肯。子玉想了一想:
「先生父子乍见,定然有些说话。」就引聘才到对面船房内坐下,云儿与俊儿送
了茶。聘才笑道、「世兄可还认得小弟么?」子玉道:「面善的很,实在想不起
了。」聘才笑道:「从来说贵人多忘事,是不差的。那一年,世兄同着老伯母进
京,小弟送到船上。世兄双手拉住了腰带,定要叫小弟同伴进京,老伯母好容易
哄编,方才放手,难道竟不记得了?」子玉笑道:「题起来却也有些记得。那时
弟只得五岁,似乎仁兄名字有个珍字。」聘才道:「正是。我原说像吾兄这样天
聪天明的人,既蒙见爱,定是忘不了的。」子玉问道:「仁兄同李世兄来,还是
水路来的,还是起旱来的?」聘才道:「虽是坐船,还算水陆并行。说也话长,
既在这里叨扰,容小弟慢慢的细讲。」正说着,见云儿走来请吃饭,遂一同到书
房来。性全忙让聘才首坐,聘才如何肯僭,仍让先生坐了,次聘才,元茂与子玉
坐在下面。席间性全问起一路来的光景,又谢聘才照应。聘才谦让未逞,又赞了
元茂许多好处。性全也觉喜欢,道是儿子或者长进了些。那李元茂闷着头不敢言
语。用完了晚饭,那时行李已取到,房间亦已打扫。

  喝了一会茶,说了些南边年岁光景,聘才知道元茂不能熬夜,起身告辞,性
全也体谅他们路上辛苦,就叫元茂跟了过去,子玉送他们进屋,见已铺设好了,
说声:「早些安歇罢!」也就叫俊儿提灯,照进上房去了。

  次日聘才、元茂到上屋去拜见了颜夫人,又将南边带来的土仪与他父亲的书
信一并呈上,书中无非恳切求照应的话。另有致王文辉一信,士燮叫他迟日亲自
送去。这聘才本是个聪明人,又经乃父陶,这一张嘴,真个千伶百俐,善于哄骗,
所以在梅宅不到十天,满宅的人都说他好。子玉虽与其两道,然觉此人也无可厌
处,尚可藉以盘桓,遣此岑寂。

  一日晚上,元茂睡了,子玉与聘才闲谈。聘才问道:「京里的戏是甲于天下
的。我听得说那些小旦称呼相公,好不扬气。就是王公大人,也与他们并起并坐。

  至于那中等官宦,倒还有些去巴结他的,像要借他的声气,在些阔老面前吹
嘘吹嘘。叫他陪一天酒要给他几十两银了,那小旦谢也不谢一声,是有的么?
「子玉笑道:」或者有之,但我不出门,所以也不大知道外面的事。「聘才道:」
戏是总听过的,那些小旦到底生得怎样好呢?「子玉道:」我就没有见过好的。
这京里的风气,只要是个小旦,那些人嘴里讲讲都是快活,因此相习成风,不可
挽回。「

  聘才道:「我也是这么说,南京的戏子本来不好,小旦也有三四十岁了,从
没有见过叫这些人陪酒。但如今现在出了两个小旦,竟是神仙落劫,与我一路同
来,且在一个船里,直到了张家湾起旱。也是同一天到京的。」子玉笑道:「怎
么叫做神仙落劫?」聘才道:「这神仙里头,只怕还要选一选呢。若是下八洞的
神仙,恐还变不出这个模样,京里有个什么四大名班,请了一个教师到苏州买了
十个孩予,都不过十四五岁,还有十二三岁的;用两个太平船,由水路进京。我
从家乡起身时,先搭了个客货船,到了扬州,在一个店里,遇见了这位李世兄,
说起来也是到这里来的,就结了伴同走。本来要起旱,因车价过贵,想起个便船
从水路来,遂遇见了这两个戏子船在扬州。那个教师姓叶叫茂林。是苏州人。从
前在过秦淮河卞家河房里,教过曲子,我认得他。承他好意,就叫我们搭他的船
进京。

  在运河里粮船拥挤,就走了四个多月。见他们天天的学戏,倒也听会了许多。
我们这个船上,有五个孩子,顶好的有两个:一个小旦叫琪官,年十四岁。他的
颜色就像花粉和了姻脂水,勾匀的搓成,一弹就破的。另有一股清气,晕在眉梢
眼角里头。唱起戏来,比那画眉、黄鹂的声音还要清脆几分。这已经算个绝色了。

  更有一个唱闰门旦的叫琴官,十五岁了。他的好处,真教我说不出来。要将
世间的颜色比他,也没有这个颜色。要将古时候的美人比他,我又没有见过古时
候的美人。世间的活美人,是再没有这样好的。就是画师画的美人,也画不到这
样的神情眉目。他姓杜,或者就是杜丽娘还魂?不然,就是杜兰香下嫁。除了这
两个姓杜的,也就没有第三个了。「

  子玉不觉笑起来,心里想道:「他这般称赞是不可信的,但他形容这两个人,
倒可以移到我前日车里所见的那两个身上,倒是一毫不错的。世间既生了这两个,
怎么还能再生两个出来?

  断无是理,不必信他。「即说道:」吾兄说得这样好,天下只怕真投这个人。

  「聘才道:」这是你可以见得着的,他们与我同一天到京,此时自然已经进
了班子;难道将来不上台唱戏的?那时吾兄见了,才信小弟这对眼睛,是个识宝
回回,不是轻易赞好的。就是一样,这两个相貌好了,脾气恰不好。凭你怎样巴
结他,要他一句好言好语也不能。那一个更古怪,他索性不理人,若多问了他几
句话,他就气得要哭出来。只怕这种性情到京里来,也没人喜欢。若论相貌,就
算京城里有好相公,也总压不下他,恐还要比不上他呢。「

  子玉心里想道:「他说这两个人,与他同一天进京。我那日看见那两人之后,
他就到了,不要他说的就是我见的,那一班人却像从南边来的模样。」便又问道
:「你说那个顶好的叫什么名字?」聘才道:「叫琴官。那个叫琪官。」子玉道
:「琴官进城那一天穿的什么衣裳?」聘才道:「都是蓝绉绸皮袄,酱色呢得胜
褂。」子玉见衣服已经对了,又问:「他一人一个车呢,还与人同坐一个车?」

  聘才道:「他与琪官、叶茂林同坐一个车,那车围是蓝布的,骡子是白的。」
子玉又道:「那叶茂林有多少岁数了?」聘才道:「五十以外。」子玉不禁拍手
笑道:「我已见过这两人,你果然赞得不错,真要算绝色了。」

  聘才大乐道:「何如,你几时见过的?」子玉就将那日挤了路,见四辆车都
是些小孩子,头一辆就是这三个人。那琪官已经好了,那琴官真可说天下无双。

  聘才乐得受不得,便又问道:「比京里那些红相公怎样?」子玉笑道:「前
日车里那两个,我皆目所未见,那个琴官更为难得,但不知此时在什么班里?」
聘才道:「明日我出去打听,打听着了,我们去听他的戏。」子玉点头,再要问
时,忽见灯光一亮,一个小丫头在门外说道:「太太叫请少爷早些睡罢。」子玉
只得起身进去。这一宿就把聘才的话想了又想,又将车中所见模样神情,细细追
摹一回,然后睡着。自此子玉待聘才更加亲厚。

  次早聘才带了他的小子四儿,将王文辉的信送去。适文辉一早出门未回,王
恂也不在家,只得请颜仲清会了。聘才见仲清一表非凡,叙了一番寒温,知是文
辉之婿,又是士燮的内侄,免不得恭惟一番。正要告辞,只见一个跟班捧着一包
衣服进来说:「老爷回来了。」聘才只得坐下。停了一会,听得外面有说话的声
音,像是定班子唱戏的话。然后靴声秃秃,见一个大方脸,花白长须,三品服饰,
仪容甚伟,犹裘耀目,粉底皂靴,走将进来。聘才知是主人,连忙上前作揖拜见,
文辉双手拉住道:「岂敢,岂敢!作什么行这样大礼。那一天你们到京,我就知
道了,可是在舍亲梅铁庵处住的?」聘才答应了「是」。

  文辉让聘才坐下,自己就盘起腿来,仲清坐在靠窗凳上。聘才见这大模厮样
的架子,心里筹画了一筹画,便站起来道:「小侄在诸位老伯荫庇之下,一切全
仗栽培。家父曾吩咐过小侄,说大人的尊范,必要位至极品。趁如今拜识拜识,
将来可以提拔寒。」说罢取出书子来双手呈上,文辉一手接着,看看信面就放下,
哈哈大笑道:「你令尊怎么这样疏远我,写起大人安启来。」又叹口气道:「可
惜了令尊这一手好八股,那一年与我同案进学,我中那一科,你令尊本要中解元
的。已经定了元,主考忽看见那本卷面上,画了一把刀,一枝笔,笔底下一团墨
浸,直印到卷底。揭开看时,像一个人头,越揭下去越清楚,连眉目都有了。因
此,知他损了阴骘,便换了人。也不晓得令尊何意,这一管好笔,不做文章去做
状子,至今还是个穷秀才,也没见他发过财。每逢学台出京,我总重托的,不然,
访闻了这只刀笔,还了得。」说得聘才倨促不安。文辉又手理长髯说道:「前年
魏府尊选了江宁,出京时问我要个朋友,我就荐了令尊,他一口答应说要请的。

  后来不见你令尊的信来,我甚疑心。及魏府尊的禀帖来说,上司荐的人多,
不能不请。

  又说侯石翁又硬荐了两个亲戚。只好代为设法,或转荐别处。

  后来到底转荐没有呢?「聘才茫然,并不曾见有此事,只得恭身道谢。又说
:」也没有转荐。「文辉道:」想必他又听了什么闲话了。但此时令尊还是处馆,
还仍旧做那勾当?「聘才道:」此刻家父在一个盐务里司事,比处馆略宽展些。

  「文辉道:」这倒好。一年有多少修金呢?「,聘才道:」也有三百金。「

  文辉道:「也够浇裹了。论起来我做了三品京堂,一年的俸银,也不过如此。」

  说罢又仰面而笑。聘才也无话可说,正想告辞,忽见一个俊俏跟班,打扮得
十分华丽,凑着文辉耳边说了一句话。聘才是乖觉人,知道有事,便起身告辞,
文辉要送出去,聘才道:「还同颜大哥有话讲,大人请便。」文辉便住了脚,弯
一弯腰,大摇大摆的进去了。仲清送出了门,聘才想道:「这个老头儿好大架子,
不及梅老伯远甚。」便自回梅宅不题。

  且说仲清到自己房中吃了饭,与其妻室蓉华讲了些话,来到王恂书斋,恰值
王恂才回。刚说得一两句话,有王恂两个内舅前来看望:一个叫孙嗣徽,一个叫
孙嗣元,本是王文辉同乡同年孙亮功部郎之子。这嗣徽、嗣元两个,真所谓难兄
难弟。

  将他们的外貌内才比起王恂来,真有天渊之隔。这嗣徽生得缩颈堆腮,脸色
倒还白净,就是肺火太重,一年四季总是满脸的红疙瘩,已堆得面无余地,而鼻
上更多,已变了一个红鼻子。

  年纪倒有二十六岁,《五经》还不曾念完,文理实在欠通,却又酷好掉文,
满口之乎者也,腐气可掏。有个苏州拔贡生高品,与他相熟,送他两个诨名:一
个是「虫蛀千字文」。又因他那个红鼻子,有时擦得放光透亮,又叫做「起阳狗
肾」。乃弟嗣元,生得枭唇露齿,又是个吊眼皮,右边一只眼睛高高吊起,像是
朱笔圈了半圈。文理与乃兄不相上下,却喜批评乃兄的不通。又犯了口吃的毛病,
有时议论起来,期期艾艾,愈着急愈说不清楚。高品也送他一个混号,叫做「叠
韵双声谱」,这两个废物真是一对。

  是日来到王宅,适文辉请客,客将到了。王恂即同他到书房内来。仲清躲避
不及,只得见了,同王恂陪着坐下。嗣徽先对仲清说道;今日天朗气清,所以愚
兄弟正其衣冠,翩然而来奉看的。「王恂、仲清忍不住要笑。嗣徽又对王恂说道
:」适值尊驾出门,不知去向,若不是‘鸟倦飞而知还’,则虽引弓而射之,亦
徒兴弋人之慕矣。「仲清正要回言,那嗣元道:」哥、哥、哥你这句话说、说错
了,怎么把鸟来比起人来,你、你、你还要将箭射、射、射他,那就更岂有此理
了。「嗣徽道:」老二,你到底腹中空空如也,不知运化书卷之妙。这是我腹笥
便便,不啻若自其口出。这句‘鸟倦飞而知还’,是出在《古文观止》上的。若
说鸟不可以比人,那《大学》上为什么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呢?「仲清暗笑
道:天下也有这样蠢材,便道:」大哥的鸟论极通,岂特大哥如鸟,只怕鸟还不
如大哥。要晓得靖节先生此言,原是引以自喻的。「嗣徽侧耳而听,又说道:」

  老兄所看的《古文观止》,只怕是翻板的。小弟记得逼真,做这篇古文是个
姓陶的,并不是姓秦。「王恂忍不住,装作解手出去,抿着嘴笑了一会。仲清笑
道:」

  大哥实在渊博之至,连那做古文的姓都知道。「嗣徽只道仲清果真佩服他,
便意气扬扬,脸上的红疙瘩,如出花灌了浆一样,一颗颗的亮澄澄起来,便对嗣
元道:」老二,但凡我们读书人,天分记性是并行不悖,缺一不可的。「嗣元道
:」

  敢、敢、敢子,若不是记性好,也不、不、不把狗来对人了。若不是天分好,
也不把牛来对先生了。「说着大笑,那只吊眼皮的眼睛已淌下泪来。那嗣徽便生
了气,两腮鼓起就像癞虾蟆一样。仲清故意问道:」想必令兄又是引经据典,倒
要请教请教。「嗣元道:」论、论、论文理呢,家兄到底多读两年书,孝孝小弟
原赶、赶、赶不上,但是错的地方极多。有一天先生出、出、出了一个对,是叫
将书对书的。上对是:「人能弘道。‘家、家、家兄却对得快,写了出来是:狗、
狗、狗无恒心。先生道:」这不是书。’家、家、家兄道:「是《孟子》上的。

  ‘先生道:「岂、岂、岂有此理。’家兄只当先生忘了,便乐、乐、乐得了
不得,连忙翻、翻、翻出来看,原来是草字头的苟字,不是反犬旁的狗字。」仲
清笑了一笑道:「若不是狗记错了,倒是一副好对子。」嗣元道:「又一日,先
生出了一个做起讲的题、题、题目,是:」先生将何之。‘家兄就、就、就将’
牛何之‘做了起头。先、先生拿笔叉、叉、叉了几叉,痛骂了一顿。「这一番说
得嗣徽羞忿难耐,便在屋子里乱踱起来,说道:」屁话,屁话!「便起身告辞。
王恂也恐他们弟兄斗气,不便挽留,同仲清送了出来。

  刚到二门口,可巧碰见孙亮功进来,孙氏弟兄站在一边。

  王恂、仲清上前见了礼,亮功问道:「客到齐了么?」王恫道:「没有。」

  仲清看亮功虽是个紫糖色扁脸,蹋鼻子,但五官端正,又有了几根胡须,比
两位贤郎好看多了。

  亮功正要与他儿子说话,适值王桂保进来,见了亮功并王恂、仲清,也站在
一边。亮功看看桂保,对他儿子说道:「你们回去,不要说什么。」嗣徽兄弟会
意答应,于是亮功即拉了桂保进去。

  仲清、王恂送了他弟兄出门进来,大家换了衣裳,在书房内晚饭对酌闲谈。

  王恂道:「我们这两位舅兄,真可入得《无双谱》的。」仲清道:「为什么
同胞兄妹丝毫不像?假使尊夫人生了这样嘴脸,那就够你受罪了。」王恂笑道:
「幸亏内人是如今这位岳母生的。你不晓得我们还有个大姨子在家,是个天老,
一头的白发,那是不能嫁人的,差不多有三十岁了。」

  仲清问道:「听得令岳母泼妒异常,未知果否?」王恂道:「这个醋劲儿却
也少有的。」且按下这边。

  却说孙亮功同了桂保进来,见过主人。不多一刻,客已全到,便安起席来。

  这些客都是文辉同年,论年纪孙亮功最长,因系姻亲,便让兵部员外杨方猷
坐了首席。对面是光禄寺少卿周锡爵。监察御史陆宗沅坐了第三席,孙亮功坐了
第四席,文辉坐了主席。桂保斟了一巡酒,杨方猷命他入席,对着王文辉坐了。
文辉问他哥哥兰保为什么不来,桂保道:「今日本都在怡园逛了一天,徐老爷知
道这里请客,才打发我来的。兰保、宝珠、蕙芳、漱芳、玉林都还没有散,只怕
总要到四五更天才散呢。」文辉道:「这徐度香也算人间第一个快乐人了。」陆
宗沅道:「听说他这个怡园共花了五十多万银子才造成。」杨方猷道:「本来地
方也大,也造得过于精致。」文辉道:「我前月逛了一天,还没有逛到一半。」
桂保说:「我们今日逛了梅崦与东风昨夜楼两处,这两处就有正百间屋子。实在
造得也奇极了,几几乎进去了出不来。」孙亮功道:「你应该打个地洞,藏在里
头。」

  说得大家都笑。桂保道:「你会骂人。」便斟了一大杯酒来罚他,亮功始不
肯喝,桂保要灌,便也喝了。

  上了几样菜,文辉道:「这样清饮无趣,蕊香你出个令罢。」

  桂保道:「打擂最好,什么都放得进去。」孙亮功道:「完了!把个令祖宗
请了来了。」文辉命人取了六个钱来。周锡爵道:「这杯分个大小才好。」杨方
猷道:「我们两个一杯三开罢。

  「陆宗沅道:」未免太少些,你们一杯两开,我们都是一杯一开何如?「俱
各依允。桂保伸出一个拳来,问文辉吃多少杯?

  文辉道:「不必累赘,我们六个人竟以六杯为率,不必增减,准他一杯化作
几杯就是了。也没有闷雷霹雷,那个猜着,就依令而行,最为剪截。」桂保便问
杨方猷道:「第一杯怎样喝?」

  杨方猷道:「一杯化作三杯,找人豁拳。」又问孙亮功:「第二三杯怎样喝?」

  亮功道:「两杯都装作小旦敬人。」周锡爵道:「我们这样的胡子,倒有些
难装。」

  亮功道:「只要做作得好,便有胡子也不妨。」桂保又问陆宗沅道:「第四
杯呢?」

  陆宗沅道:「把瓜子抓一把,数到谁就是谁。」桂保道:「这杯便宜了。」
又问周锡爵道:「五六两杯行什么令?」

  周锡爵道:「两杯化作六杯,花字飞觞。」桂保先问文辉道:「几个?」文
辉道:「一个。」顺手便问亮功道:「几个?」

  亮功伸着两指道:「就是两个。」桂保笑道:「好猜手,一猜就着。」放开
手看时,正是两个。遂取了三个杯子,斟满了酒,放在亮功面前。亮功道:「这
是杨四兄的令,就和你豁。」杨方猷道:「我是半杯说过的。」亮功道「豁起来
再讲。」可可响了三响,亮功输了三拳,便道:「今日拳运不佳,让了你罢。」

  第二三杯即系亮功自己的令,便道:「这装小旦倒是作法自弊了。

  也罢,让我来敬两个人。「随站起来,左手拿了杯酒,右手掩了胡子,把头
扭了两扭,笑迷迷软腰细步的走到杨方猷面前,请了一个安,娇声娇气的道」敬
杨老爷一杯酒,务必赏个脸儿。「说着,把眼睛四下里飞了一转,宛然联锦班内
京丑谭八的丑态,引得合席大笑,桂保笑得如花枝乱颤,杨方猷只得饮了一杯。

  孙亮功掐了一枝梅花,插在帽边,又取了一个大杯,捻手蹑脚的走到陆宗沅
面前,斟了酒道:「陆都老爷是向来疼我的,敬你这一杯。」陆宗玩道:「这大
杯如何使得?」孙亮功道:「想来都老爷是要吃皮杯的。」说罢呷了一口,送到
宗沅嘴边。综沅站起来笑道:「这个免劳照顾。」大家狂笑起来,亮功忍不住要
笑,酒咽不及,喷了陆宗沅一脸。众人一发哄堂大笑。陆宗玩忙要水净了脸。第
四杯是数瓜子令。亮功抓了一把,数一数是二十五粒,恰好数到自己,陆宗沅道
:「这个极该。」第五六杯是飞花令,孙亮功看着桂保道:「岂宜重问后庭花。」
数一数又是自饮。亮功道:「晦气,我改一句罢。」

  众人道:「这个断使不得,改一句罚十杯。」桂保斟了一杯酒道:「请孙老
爷后庭花饮酒。」众人重新又笑。亮功把桂保拧了一把,也喝了。下手是王文辉
飞觞,桂保把嘴向孙亮功一呶,文辉会意,便道:「桃花细逐扬花落。」轮应陆
宗沅、孙亮功各一杯。陆宗沅因亮功喷了他酒,便道:「无可奈何花落去。」

  接着杨方猷便道:「索性一总喝两杯罢。」亮功道:「很好,你说罢。」杨
方本猷道:「笑隔荷花共人语。」桂保斟了两杯,孙亮功喝了。轮着桂保飞花,
想了一想,说道:「好将花下承金粉。」数到又是亮功,众人说:「好。」亮功
道:「不好,不好。这句是杜撰的,不是古人诗。」桂保道:「怎么是杜撰?现
在是陆龟蒙的诗。」周锡爵道:「不错的,你不能不喝这杯。」亮功道:「他想
了半天,有心飞到我的。他若能随口说两句飞着我,我就喝。」桂保道:「真么?

  你不要赖。「亮功道:」不赖,不赖。「桂保一连说了三句道:」‘月满花
香记得无’,‘漱齿花前酒半酣’,‘楼上花枝笑独眠’。「众人拍手称妙,亮
功无法,倒饮了三个半杯。末一杯是周锡爵,便道:」飞花寂寂燕双双。「亮功
道:」你们好么,大家齐心都叫我一个人喝酒。「要周锡爵代喝,周锡爵不肯,
亮功道:」我再装作小旦奉敬何如?「周锡爵笑道:」饶了我罢,我代喝就是了。


  说得大家又笑,桂保笑道:「这个飞花不公,我有一个飞花最公道。」便将
几朵梅花揉碎了,放在掌中,说道:「我一吹,落到人身上,都要喝的。」亮功
嘻着嘴,望着桂保道:「很好,你且试吹一次,不知落到谁。」桂保故意往外一
望,说道:「孙老爷家里打发人来了。」亮功扭转脸去望时,桂保对着他脸一吹,
将些花瓣贴得他一脸。亮功酒多了出汗,因此花瓣粘住了,一瓣还吹进了鼻孔,
打了一个喷嚏,惹得众人大笑。陆宗沅道:「这个花脸好,不用上粉。」孙亮功
连忙抹下,这边桂保犹飞了一句道:「自有闲花一面春。」众人又笑了又赞,亮
功要走过来不依,桂保恰好真见一个跟班进来,凑了亮功耳边说了两句。亮功登
时失色,便道:「你先回去,我即刻就回。」便向王文辉道:「酒已多了,快吃
饭罢。」文辉与座客均各会意,点头微笑,桂保道:「准是太太打发人来叫,回
去迟了是要顶灯的。」众人又笑了一阵,文辉道:「好么,连众人一齐打趣在内。」

  亮功罚了桂保一杯,屁滚尿流的催饭。大家吃完,洗嗽毕,就随着亮功同散。

  文辉赏了桂保二十两银子,桂保谢了,走到书房来找王恂、仲清,谈了一会,
说道:「我们班里新来了两个:一个叫琴官,一个叫琪官,生得色艺惧佳,只怕
史竹君的《花谱》又要翻刻了。」又坐了一会也自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
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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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卖烟壶老王索诈砸菜碗小旦撒娇

  话说魏聘才回来,书房中已吃过饭了,正在踌躇,想到外面馆子上去吃点心。

  走到账房门口,忽见一个小厮,托着一个大方盘,内放一只火锅,两盘菜,
热气腾腾的送进去了。随后见有管事的许顺跟着进去,见了聘才,便问:「大爷
用过饭没有?」聘才道:「才从外头送信回来的。」许顺道,「既没用饭,何不
就请在帐房吃罢。」这许顺夫妇是颜夫人赔房过来的,一切银钱账目皆其经手。
聘才进了帐房,许顺要让聘才先吃,聘才不肯,拉他同坐了。

  吃过了饭,许顺泡了一碗酽茶递给聘才,说了一会闲话。

  看壁上的挂钟已到未初,偶然看见一个紫竹书架上有几本残书,顺手取了两
本看时,却是抄写的曲本,无非是《牡丹亭》、《长生殿》上的几支曲子。又取
一本薄薄的二三十页,却是刻板的,题着《曲台花谱》。略翻一翻,像品题小旦
的。再拿几本看时,是不全的《缀白裘》。聘才道:「这两本书是自己的么?想
来音律是讲究的。」许顺道:「那里懂什么音律,不知是那个爷们撂在这里的。」

  聘才要借去看看,许顺道:「只管拿去。」

  聘才袖了出来,到自己房里,歪在炕上,取那本《花谱》看了一会,记清了
八个名氏。一面想道:「原来京里有这样好小旦,怪不得外省人说:」要看戏,
京里去。‘相公非但好,个个有绝技,且能精通文墨,真是名不虚传。这样看起
来,那琴官虽然生得天仙似的,只怕未必比得上这一班「。忽又转念道:」这书
上说的,也怕有些言过其实。若论相貌,我看世界上未必赛得过琴官。「重新又
将这八个人的光景逐一摹拟一番,又牢牢的记了一记。只见四儿跑进来说道:」

  同路来的叶先生找少爷说话,现在账房里。「聘才说:」这也奇了,他怎的
到这里来。「就将《花谱》在梳头底下,带上房门出来。

  到了帐房,见叶茂林同着个白胖面生的人在那里坐着,见聘才进来,都站起
了,上前拉手问好。聘才道:「叶先生到此有何贵干?」时茂林笑嘻嘻的道:
「晓得尊驾在此,特来请安的。」聘才知道他是顺口的话,便道:「我还没有来
奉拜,倒先劳你的驾过来。」又问:「那位贵姓?」叶茂林道:「这是我们大掌
班金二爷,来请梅大人定戏的。」聘才待再问时,只见许顺从上头下来说道:
「大人吩咐,既是正月初五以前都有人定下,初六七也使得,就是不许分包。」

  那金二道:「不分包这句话,却不敢答应。正月里的戏,不要说我们联锦班,
就是差不多的班子,那一天不分三包两包。许二爷劳你驾,再回一声罢。」许顺
道:「已经回过了,是这么吩咐下来,再去回时,也是白碰钉子。要不然,到王
大人那里去商量罢。」金二道:「这日子呢?」许顺道:「一发和王大人商量,
不拘初六初七,定一天就是了。」叶茂林道:「到王大人宅子去回来,还要在此
地经过。不如我在此等一等,你同许二爷去说结了,回来同走罢。」金二道:
「也好。」便同许顺去了。叶茂林即问聘才:「可曾看过京里的戏?」聘才回说
:「没有。」茂林就说行头怎样新鲜,脚色怎样齐全,小旦怎样装束好看,园子
里怎样热闹,堂会戏怎样排场,说得聘才十分高兴。问起同船的人来,知琴官在
曹长庆处,现今患了几天病,也渐渐好了。

  琪官定于腊月初十日上台,其余各自跟他师傅,也有在联锦班的,也有过别
班里去的。聘才又问他的寓处,说在杨柳巷联锦班总寓内。聘才道:「改日过来
奉看。」茂林道:「这如何敢当,只好顺便去逛逛。」说着许顾已同了金二回来,
已经说妥,定于正月初六日在姑苏会馆,不论分包不分包,只要点谁的戏,不短
脚色就是了。许顺上去回明,付了定银各散。是晚子玉课期,未得与聘才闲谈。

  次日,聘才记着叶茂林的话,吃了早饭想去听戏,叫四儿带了钱,换了衣裳。

  因元茂在书房读书,不好约他,独自步行出门,不多路就到了戏园地方。这
条街共有五个园子,一路车马挤满,甚是难走。遍看联锦班的报子,今日没有戏,
遇着传差,聘才心上不乐,只得再找别的班子。耳边听得一阵锣鼓响,走过了几
家铺面,见一个戏园写着三乐园,是联珠班。进去看时,见两旁楼上楼下及中间
池子里,人都坐满了,台上也将近开戏;就有看座儿的上来招呼,引聘才到了上
场门,靠墙一张桌子边。聘才却没有带着垫子,看座儿的拿了个垫子与他铺了,
送上茶壶、香火。不多一会开了戏。冲场戏是没有什么好看的。

  望着那边楼上,有一班像些京官模样,背后站着许多跟班。又见戏房门口帘
子里,有几个小旦,露着雪白的半个脸儿,望着那一起人笑,不一会,就攒三聚
五的上去请安。远远看那些小旦时,也有斯文的,也有伶俐的,也有淘气的。身
上的衣裳却极华美。有海龙、有狐腿,有水獭,有染貂,都是玉琢粉妆的脑袋,
花嫣柳媚的神情。一会儿靠在人身边,一会儿坐在人身旁,一会儿扶在人肩上,
这些人说说笑笑,像是应接不暇光景,聘才已经看出了神。

  又见一个闲空雅座内,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好个高大身材,一个青黑的脸,
穿着银针海龙裘,气概轩昂,威风凛烈,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跟着三四个家人,
都也穿得体面。自备了大锡茶壶、盖碗、水烟袋等物,摆了一桌子,那人方才坐
下。只见一群小旦蜂拥而至,把这一个大官座也挤得满满的了。见那人的神气好
不飞扬跋扈,顾盼自豪,叫家人买这样,买那样,茶果点心摆了无数,不好的摔
得一地,还把那家人大骂。聘才听得怪声怪气的,也不晓得他是那一处人。

  正在看他们时,觉得自己身旁,又来了两个人。回头一看:一个是胖子,一
个生得黑瘦,有了微须,身上也穿得华丽,都是三十来岁年纪,也有两个小旦跟
着说闲话。小厮铺上坐褥,一齐挤着坐下。聘才听他们说话,又看看那两个相公,
也觉得平常,不算什么上好的。忽见那个热闹官座里,有一个相公,望着这边,
少顷走了过来,对胖子与那一位都请了安。这张桌子连聘才已经是五个人,况兼
那人生得肥胖,又占了好多地方,那相公来时已挤不进去。因见聘才同桌,只道
是一起的人,便向聘才弯了弯腰。聘才是个知趣的人,忙把身子一挪,空出个坐
儿。这相公便坐下了,即问了聘才的姓,聘才连忙答应,也要问他名氏,忽见那
胖子扭转手来,在那相公膀子上一把抓祝那相公道:「你做什么使这样劲儿?」

  便侧转身向胖子坐了,一只手搭在胖子肩上。那先坐的两个相公,便跳将下
去,摔着袖子走了。只听得那胖子说道:「蓉官,怎么两三月不见你的影儿?你
也总不进城来瞧我,好个红相公。我前日在四香堂等你半天,你竟不来。是什么
缘故呢?」那蓉宫脸上一红,即一手拉着那胖子的手道:「三老爷今日有气。前
日四香堂叫我,我本要来的,实在腾不出这个空儿。天也迟了,一进城就出不得
城。

  在你书房里住,原很好,三奶奶也很疼我,就听不得青姨奶奶骂小子,打丫
头,摔这样,砸那样,再和白姨奶奶打起架来,教你两边张罗不开。明儿早上,
好晒我在书房里,你躲着不出来了。「蓉官没有说完,把那脖子笑得眼皮裹着眼
睛,没了缝,把蓉官嘴上一拧,骂道:」好个贫嘴的小么儿。这是偶然的事情,
那里是常打架吗。「聘才听得这话,说得尖酸有趣。一面细看他的相貌,也十分
可爱,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个瓜子脸儿,秀眉横黛,美目流波,两腮露着酒凹,
耳上穿着一只小金环,衣裳华美,香气袭人。这蓉官瞅着那胖子说道:」三老爷
你好冤,人说你常在全福班听戏,花了三千吊钱,替小福出师。你瞧瞧小福在对
面楼上,他竟不过来呢。「那胖子道:」那里来这些话,小福我才见过一两面,
谁说替他出师。你尽造谣言。「蓉官道:」倒不是我造谣言,有人说的。「蓉官
又对那人道:」大老爷是不爱听昆腔的,爱听高腔杂耍儿。「那人道:」不是我
不爱听,我实在不懂,不晓得唱些什么。高腔倒有滋味儿,不然倒是梆子腔,还
听得清楚。「聘才一面听着,一面看戏。第三出是《南浦》,很熟的曲文,用脚
在板凳上踏了两板,就倒了一杯茶,一手擎着慢慢的喝。可巧那胖子要下来走动,
把手向蓉官肩上一扶,蓉官身子一幌,碰着了聘才的膀子,茶碗一侧,淋淋漓漓
把聘才的袍子泼湿了一大块。那胖子同蓉官,着实过意不去,陪了不是,聘才倒
不好意思,笑道:」这有什么要紧,干一干就好了。「说着自己将手巾拭了。

  又听了一回戏,只见一个老头子弯着腰,颈脖上长着灰包似的一个大气瘤,
手内托着一个小黄漆木盘,盘内盛着那许多玉器,还有些各样颜色的东西,口里
轻轻的道:「买点玉器儿,瞧瞧玉器儿。」从人丛里走近聘才身边,一手捏着一
个黄色鼻烟壶,对着聘才道:「买鼻烟壶儿。」聘才见这壶额色甚好,接过来看
了一看,问要多少钱。那卖玉器的道:「这琥珀壶儿是旧的,老爷要使,拿去就
结了。人家要,是十二两银,一厘不能少的。你能算十两银就是了。」聘才只道
这壶儿不过数百文,今听他讨价,连忙送还。那卖玉器的便不肯接,道:「老爷
既问价,必得还个价儿,你能瞧这壶儿又旧,膛儿又大,拿在手里又暖又不沉,
很配你能使。你能总得还个价儿。」聘才没法,只得随口说道:「给你二两银子。」

  卖玉器的便把壶接了过去,说太少,买假的还不能。停一会又说:「罢了,
今日第一回开张,老爷成心买,算六两银。」聘才摇着头说:「不要。」那卖玉
器的叹口气道:「如今买卖也难做,南边老爷们也精明,你瞧这个琥珀壶儿卖二
两银。

  算了,底下你能常照顾我就有了。「说着又把壶儿送过来。聘才身边没有带
银子,因他讨价是十两,故意只还二两,是打算他必不肯卖的,谁知还价便卖,
一时又缩不转来,只得呆呆的看戏,不理他,然脸已红了。那卖玉器的本是个老
奸臣猾,知是南边人初进京的光景,便索性放起刁来道:」我卖了四十多年的玉
器,走了几十个戏园子,从没有见还了价,重说不要的。老爷那里不多使二两银,
别这么着。「靠紧了聘才,把壶儿捏着。聘才没奈何,只得直说道:」今日实在
没有带银子,明日带了银子来取你的罢。「

  那卖玉器的那里肯信道:「老爷没有银子,就使票子。」聘才道:「连票子
也没有。」卖玉器的道:「我跟老爷府上去领。」

  聘才道:「我住得远。」卖玉器的只当不听见,仍捏着壶儿紧靠着聘才。那
时台上换了二簧戏,一个小旦才出场,尚未开口,就有一个人喊起好来,于是楼
上楼下,几十个人同声一喊,倒像救火似的。聘才吓了一跳,身子一动,碰了那
卖玉器的手,只听得扑托一响,把个松香烟壶,砸了好几块。聘才吃了一惊,发
怔起来,那卖玉器的倒不慌不忙慢慢的将碎壶儿捡起,搁在聘才身边道:「这位
爷闹脾气,整的不要要碎的。如今索性拉交情,整的是六两银,碎的算六吊大钱,
十二吊京钱。」聘才便生起气来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方才说二两,怎么如今
又要六两,你不是讹我么?」旁边那些听戏的,都替聘才不平。

  聘才待要发作,只见那个胖子伸过手来,将那卖玉器的一扯,就指着他说道
:「老王,你别要这么着。」聘才连忙招呼,那胖子倒真动了气,又道:「老王,
你别要混懵。怎么拿个松香壶儿不值一百钱,赚人二两银。砸碎了就要六两。你
瞧他南边人老实,不懂你那懵劲儿,你就懵开了。我姓富的在这里,你不能。」

  那卖玉器的见了他,就不敢强,道:「三爷,你能怎么说,怎么好。」那胖
子就叫跟班的给他四百钱,卖玉器的尚要争论,那一位也说道:「富三爷那里不
照应你,这点事你就这么着。况且富三爷是为朋友的,下次瞧瞧有好玉器,他们
多照顾你一点就够了。」蓉官接口道:「这老头子好讨人嫌:弯着腰,托着那浪
盘子,天天在人空里挤来挤去,一点好东西都没有。谁要买,德古斋还少吗?」
卖玉器的只得忍气吞声,拿了碎烟壶走了出去,嘴里咕噜道:「闹扬气,充朋友,
照顾我也配?有钱尽闹相公。」又挤到别处去了。

  聘才心里甚是感激,连忙拉着富三的手道:「小弟粗卤,倒累三爷生气。」

  又向那人也拉了拉手,就叫四儿拿出二百大钱来,双手送上。富三笑道:
「这算什么。」接过来,递与聘才的四儿道:「算我收了,给你罢。」四儿不敢
接,聘才又笑道:「断不敢要三爷破钞,还请收了。」又将钱交与富三的家人,
富三接过来,望桌上一扔道:「你太酸了!几个钱什么要紧,推来推去的推不了。」
聘才只得叫四儿收了,叫他请了安,谢了赏。聘才已听得人叫他富三爷,自然姓
富了,便问那一位的姓,是姓贵、名字叫芬,现在部里做个七品小京官。这富三
爷叫富伦,是二品荫生,现做户部主事。一一领教过了。

  富、贵二人也问了聘才的姓,又问了他是那一处人,现在当什么差?聘才道
:「小弟是江宁府人,才到京,尚未谋干什么。此时寓在鸣坷坊梅世伯梅大人处。」

  富三道:「江宁是个好地方,我小时候跟着我们老爷子到过江宁。那时我们
老爷子做江宁藩司,我才十二岁,后来升了广东巡抚。你方才说鸣坷坊的梅大人,
他也在广东做过学差,与我们老爷子很相好。以后大家都回了京,我们老爷子做
了侍郎,不上一年,就不在了。

  我是没有念过书,不配同这些老先生们往来,所以这好几年不走动了。闻得
他家玉哥儿很聪明,人也生得好,年纪也有十六七岁了,不知娶过媳妇儿没有?

  「聘才一一回答了,又与贵大爷寒喧一番。聘才已知富三是个热心肠,多情
多义的人;那个贵大爷却是个谨慎小心,安分守己的一路。当下三人,倒闲谈了
好一会。蓉官又到对面楼上去了,聘才望着他,又去与那黑脸大汉讲话。

  又见那个卖玉器的挤上楼去,捏着些零碎玉件,到那些相公身边,混了一阵,
只管兜搭,总要卖成一样才去的光景。那个黑大汉好不厌他,便吆喝了一声。那
卖玉器的尚不肯走,嘴里倒还讲了一句什么。那个黑大汉听了大怒,便命家人□
他出去。众家人听不得一声,将他乱推乱撵,那个老头子见势头不好,便也不敢
撒赖,腰驼背曲的,一步步走出来。又要照应了盘内东西,当当啷啷的把些料壶
儿、料嘴子砸了好些,弯了腰捡了一样,盘里倒又落下两样,心里想拚着这条老
命讹他一讹,看看那位老爷的相貌,先就害怕,更非富三爷可比,只得含着眼泪
一步步的走下楼来。下了楼,才一路骂出戏园,看得那些相公个个大笑,都探出
身子看他出了戏园,才住了笑。这边富三看了,也拍手称快,聘才更乐得了不得。

  但不知这个人,是个什么阔人,少顷等蓉官来问他。只见那黑大汉已起身,
带了四个相公,昂昂然大踏步的出去了。那些没有带去的相公,又分头各去找人。

  不一刻,蓉官又过来坐下,富三笑道:「空巴结他,也不带你去,磨了半天,
一顿饭都磨不出来。」蓉官点着头道:「不错,我磨他。他叫我,我也不去。这
位老爷子不是好相交的。」

  富三道:「这人是那里人,姓什么?」蓉官道:「是广东人,我只听得人都
称他奚大老爷,我也是才认识他。且他也到京未久,他就待春兰待得好。今日春
兰身上穿那件玄狐腿子的,是奚大老爷身上脱下来,现叫毛毛匠改小的。」说罢
即凑着富三耳边问了一句,富三道:「怎么你今日又有空儿?」蓉官笑嘻嘻的两
手搭着富三的肩,把他揉了几揉。

  富三见聘才人品活动,又系梅氏世谊,便道:「魏大哥,今日这戏没有听头,
咱们找个地方喝一钟去罢?」聘才见富三是个慷慨爽快的人,便有心要拉拢他,
说道:「今日幸会,但先要说明赏兄弟的脸作个东。」富三笑道:「使得。」就
在靴革幼里拿出个靴页子来,取一张钱票,交与他跟班给看座儿的,连这位老爷
的戏钱也在里头。聘才又再三谢了。于是带了蓉官,一同出来。

  他们是有车来的,聘才搭了蓉官的车,四儿也跨了车沿,跟兔坐了车尾。

  聘才在车里随口的说笑,哄得蓉官十分欢喜,又赞他的相貌,要算京城第一。

  说说笑笑己到了一个馆子,一同进去,拣了雅座坐了。走堂的上来,张罗点
了菜,蓉官斟了酒。只听得隔壁燕语莺声,甚为热闹。蓉官从板缝里望时,就是
那个奚大老爷带了春兰,还有三个相公在那里。聘才问富三道:「老太爷的讳,
上下是那两个字?」富三不解所问,倒是贵太爷明白,即对富三说道:「他问大
叔官名是叫什么?」富三道:「你问我们老爷的名字么,我们老爷叫富安世。」

  聘才即站起身来道:「怪不得了,三爷是个大贤人之后。你们老大人,在我
们南京地方已成了神。三年前,地方上百姓,共捐了几千银子,造了一个名宦祠,
供了老大人的牌位。还有一位是江宁府某大老爷。这老大人生前爱民是不用说了,
到归天之后,还恋着南京百姓,遇着瘟疫、蝗虫、水、旱等灾,常常的显圣,有
求必应,灵验得很,只怕督抚就要奏请加封的。那些百姓感戴到一万分,愿老大
人的世世子孙,位极人臣,封侯拜相,这也是一定的理。今看三爷这般心地,那
样品貌,将来也必要做到一品的。」几句话把富三恭惟得十分快乐,倒回答不上
来。贵大爷道:「这个话倒也可信。大叔在江南年数本久,自知府升到藩司,也
有十几年,自然恋着那地方上了。」富三道:「我们老爷在江宁十六年,自知府
到藩司,没有出过省,真与南京人有缘。我是生在江宁府衙门里的,所以我会说
几句南京话。」聘才又将贵大爷恭惟一番。贵大爷道:「我这个功名是看得见的,
要升官也难得个拣选,不是同知,就是通判,并无他途。」聘才道:「将来总不
止于同、通的。」蓉官笑道:「你瞧我将来怎样?」聘才笑道:「你将来是要到
月宫里去,会成仙呢。」富三、贵大皆笑,蓉官罚了聘才一杯酒道:「你此时倒
会说话,为什么见了那个卖主器的,就说不出来?」聘才笑道:「今日幸遇见了
三爷、大爷,不然我真被他缠不清了。」富三道:「这种人是怕硬欺软,你越与
他说好话,他越不依的。你不见楼上那个人将他轰出来,砸掉了许多东西,他何
曾敢说一声。不过,咱们不肯做这样霸道事,叫苦人吃亏。其实,四百钱还是多
给的。他那个料壶儿,准不值一百钱。」聘才又赞了几声仁厚待人,必有厚福。

  蓉官道:「那奚老爷的爷们,好不利害,将这老王推推搡搡的,我怕跌了他,
把他那浪盘子的臭杂碎全砸了,不绝了他的命?倒幸亏没有砸掉多少,只砸了两
个料嘴子,一个料烟壶。

  有一个爷们更恶,在他脖子那个灰包上一扌叉,那老王噎了一口气,两个白
眼珠一翻,好不怕人。这个奚大老爷的性子也太暴,适或扌叉死了他,也要偿命
的。「蓉官说到此,只听得隔壁雅座里闹起来,听得一人骂道:」鸡巴攘的,又
装腔做作了。「

  蓉官低低的说道:「不好了,那位奚大老爷又翻了,不知骂谁?」

  便到板壁缝里去望他们。这边聘才与富三、贵大都静悄悄的听,听得一个相
公说道:「你倒开口就骂人。好便宜的鸡巴,做起菜来,你口里还吃不尽呢。」

  听得那人又骂道:「我最恨那装腔做作的,一天一个样子。」又听得那相公
说道:「就算我装腔做作了,你也不能打死了我。」又听得那人骂道:「我倒不
打死你,我想攘死你。」听得当啷一声,砸了一个酒杯。那人又说道:「这声音
响得小,要砸砸大的。」听得那相公说道:「你爱听响的。」便又一声响,砸破
了一个大碗。那人道:「你会砸,我不会砸?」也砸了一个。那相公道:「你爱
砸,谁又拦你不砸。」便接连叮叮砸了好几个。那人怒极了,说道:「你真砸得
好。」

  便索性把桌子一撅,这一响更响得有趣。那三个相公一个已唬跑了,两个死
命的解劝,口中不住的大老爷、干爹、干爸爸的求他不要生气。那个砸碗的相公
也跑到院子里,鸣呜咽咽的哭起来了。掌柜的、走堂的一齐进来劝解,都不敢说
一句话。尽陪着笑脸,大老爷长,大老爷短。那掌柜的又去安慰那相公,嘻嘻的
笑说道:「春兰做什么与大老爷这么怄气,你瞧崭新的玄狐腿于溅了油了,快拿
烧酒来擦。」就有伙计们拿了烧酒,掌柜的替他抹干净了。一面把那位奚老爷请
了出来,另到一间屋子坐了,拉了那相公上前,劝他陪个不是。那相公只管哭,
不肯陪礼,那姓奚的,见掌柜的如此张罗,也有些过意不去,说道:「倒吵闹了
你们。

  这孩子一天强似一天,令人生气。「那掌柜的倒代这相公请安作揖的在那里
做花脸,那性奚的气也平了,那相公也住了哭。

  掌柜的又将那三个相公也找了进来,吩咐伙计们照样办菜,拿上好的碗盏,
与大老爷消气和事。掌柜的又说那走堂的道:「老三,你不会伺候。这砸碗的声
音,是最好听的。你应该拿顶细料的磁碗出来,那就砸得又清又脆,也叫大老爷
乐一乐。这半粗半细的磁器,砸起来声音也带些笨浊。你瞧大老爷当赏你五十吊,
也只赏你四十吊了。」说得众伙计哈哈大笑,一面去扫地抹桌子。这一地的莱,
已经有四条大狗进去吃得差不多了。

  大家抢吃,便在屋里乱咬起来,四条大狗打在一处。众伙计七手八脚,拿了
棍子、扫笆赶开了狗,然后收拾。

  你道这掌柜的,为什么巴结这个姓奚的。他知道这个姓奚的,是广东大富翁,
又是阔少爷,现带了十几万银子进京,要捐个大官。已到了一月有余。

  差不多天天上他的馆子,已赚了他正千吊钱了。这一桌莱连碗开起帐来,总
要虚开五六倍。应五十吊,大约总开三百吊。

  那位姓奚的最喜喝这杯快乐酒,你再开多些,他也照数全给,断不肯短少。

  这是海南大纨?F,到京里来想闹点声名,做个冤桶的。此时只晓得他排行
是十一,就称呼他为奚十一。那个砸碗的相公,就是蓉官说的春兰了。

  富三与聘才、贵大都在门口看了一会进来。蓉官吐了吐舌,说道:「好不怕
人!这才算个标子。」富三笑道:「这种标也标得无趣,但不知为什么事闹起来?」

  蓉官道:「这位奚大老爷的下作脾气,是讲不出来的。」于是富三与聘才、
贵大豁了一会拳,此时天气尚短,他们也要进城。贵大爷先抢会帐,聘才又要作
东,富三爷道:「都不要抢,这一点小东,让我富老三做了罢。明日就吃你,后
日再吃他。」大家只得让富三爷会了帐。富三、贵大得了。聘才一番恭惟,心里
着实喜欢。聘才又问了两人的住处,说明日要来请安。富三道:「我住在东城金
牌楼路西,茶叶铺对门。」指着贵大爷道:「他就在茶叶铺间壁,门上都是户部
封条。

  明日如果来,我们就在家里等侯。「

  聘才说:「一定来的,咱们从此订交。只是我是个白身人。仰扳不上。」富
三、贵大同说:「罚你!咱们哥儿们论什么,你不嫌我们粗卤就是了。」富三赏
了蓉官八吊钱,跟兔两吊钱。

  蓉官谢了赏,辞了贵大爷与聘才先去了。

  此时日已西沉,富、贵两人急急的赶城,聘才送了他们上车,同着四儿慢慢
步行而归。到家时点了灯了,子玉、元茂都在书房夜课。聘才换了衣裳,趿着鞋,
喝了几杯茶,坐了一回。

  少停,子玉、元茂出来,同到聘才房里。

  只见聘才解下腰间的褡包,一只手揣在怀里,剩着一只空袖子悠悠荡荡的,
在房里走来走去转圈儿。见了子玉、元茂进来,,便嘻嘻的笑。元茂道:「今日
什么事,到此刻才回?」

  又凑到他脑上一看道:「酒气醺醺,一定是叶茂林请你的,可曾见那些小孩
子么?」聘才道:「我没有去找叶茂林,我倒听了联珠班的戏。那班里的相公,
足有五六十个,都是生得很好的。遇见一个相好,是从前南京藩台的少爷,与我
们也有世谊。

  他请我吃饭,叫了个相公,也是上等的。「子玉道:」大哥,你前日说那琴
官脾气不好,又爱哭,是怎样脾气?「聘才道:」那琴官的脾气是少有的,大约
托生时,阎罗王把块水晶放在他心里,又硬又冷,绝没有一点怜悯人的心肠。这
个人与他讲情字,是不必题了。我因为他脑袋生得好,生了一片怜香惜玉之心,
奴才似的巴结他,非但不能引他笑一笑,倒几次惹得他哭起来,这个脾气教人怎
样说得出来?总而言之,他眼睛里没有瞧得起的人就是了。「子玉想道:」果然
有这样脾气,这人就是上上人物,是十全的了。「便呆呆思想起来。便又转念道
:」人海中庸耳俗目,都喜诌媚逢迎,只怕这清高自爱的佳人,必遭白眼。除非
有几个正人君子,同心协力提拔他,使奸邪辈不得觊觎,然后可以成就他这铮铮
有声,皖皎自洁。使若辈中出个奇人,倒也是古今少有的。「子玉想到此,这条
心有些像柳花将落,随风脱去,摇曳到琴官身上了。忽见李元茂把风门一开,说
道:」了不得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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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三名士雪窗分咏一少年粉壁题词

  却说子玉正在体贴琴官心事,只听元茂开着风门说道:「了不得了。」倒把
子玉等唬了一跳,问道:「为什么大惊小怪?」

  元茂道:「你看地下已铺了一层,这棉花大的朵子下起来,一夜就有一尺多
了。」子玉同聘才到门口看时,果然飘飘洒洒,下起雪来。子玉道:「这腊雪是
最好的。今年一冬风燥,现在求雪,幸亏我们说着琴官,所以感召天和,样样献
瑞。」聘才道:「今晚若下得一宿,明日我们就可以赏雪了。」云儿已拿了斗篷、
风帽来,请子玉穿戴了进去。

  这一夜足足下了有五寸多雪,直到天明,一阵阵的朔风吹来,寒冷异常。

  雪才止了。真个琼装世界,玉琢乾坤,一派好景。那李性全先生,清早起来
冒了寒,头晕咳嗽,仍上床躺了,觉得心里烦闷,不令子玉等读书。性全自己精
于药理,便叫书僮去抓了几味发散药吃了,蒙头安睡。子玉命两个书僮,在书房
外好好伺候,自己到了一个小三间书屋,名为二十四琴斋。这块匾额,还是其祖
文穆公手笔。子玉无聊,翻出谢惠连的《雪赋》阅看。

  至「皓鹤夺鲜,白鹇失素」句,叹赏古人工于摹绘。忽见天又阴得沉了,又
悠悠扬扬的起来,那房上树上的雪,被风刮得如梨花乱舞。即吩咐云儿,叫厨房
多备几样莱,请魏、李两位少爷赏雪。少顷,送过一桌佳肴,请了聘才、元茂过
来一同赏玩。

  子玉是不能饮酒的,勉强相陪。又将琴官的光景来问聘才,聘才见他心甚注
意,便改了口风,索性将琴官的身分、性气一赞,赞得子玉更为倾慕。又想这个
雪天,若见琼枝玉立,何异瑶岛看花,真笑党家锦帐中,醇酒羔羊,终不脱武夫
气象矣。吃完之后,煮雪煎茶,闲谈一会,聘才、元茂各自回房去了。

  忽见俊儿拿了一封书信来,签子上写着梅少爷手展,旁有一行小字。内信笺
一纸,诗笺四纸。认得仲清笔迹,便问俊儿是谁送来的。俊儿道:「是颜少爷的
健儿。」子玉道:「叫他等一等。」拆开看时,信笺上写着是:昨与庸庵同居虚
室。玉杯寒重,始知六出花飞;银烛光残,才见十分雪艳。冰山叠叠,围成云母
屏风;宝塔层层,照见琉璃灯火。美人装罢,玉戏猫儿;罗汉堆来,球抛狮子。

  黄昏选韵,白战分题;愧乏琼词,聊为砖引。谨呈冰鉴,乞报瑶章。庾香仁
弟文几。庸庵嘱候,仲清手肃。

  子玉看了道:「好工致的尺牍!」再看诗笺上,写着《雪窗八咏》。

  雪山

  此峰真个是飞来,白玉芙蓉一朵开。

  着屐好吟亭畔絮,骑驴难觅岭头梅。

  几看如滴非苍翠,便使多残岂劫灰。

  云雨夜深寒冻合,那堪神女下阳台。

  雪塔

  散花人到梵王宫,多宝庄严尽化工。

  四角有时还碍日,七层无处不惊风。

  月中舍利光何灿,水面浮图色更空。

  乘兴若容登绝顶,愿题名字问苍穹。

  雪屏

  梁园昨夜报阳春,玉案珠帘斗斩新。

  云母好遮花御史,水晶应赐虎夫人。

  不摇银烛光偏冷,便画金鹅梦未真。

  怪杀妓围俱缟素,近前丞相合生嗔。

  雪灯

  挑檠几度咏尖叉,此夜焚膏赛九华。

  织素有光宁向壁,读书无火是谁家。

  清寒已尽三条烛,照睡还看六出花。

  记取元宵佳节近,闹蛾残柳莫争夸。

  庸庵王恂初稿

  子玉看了道:「好诗。这四首之中,自然以《雪塔》为第一,《雪屏》第二,
《雪山》次之,《雪灯》又次之。再看仲清的诗是:

  雪狮

  居然幻相长毛虫,白泽呼名偶擅雄。

  乘气岂能腾海外,因风只合吼河东。

  黄金高座非难灿,红树新妆愧未工。

  若使龙丘居士见,定抛柱杖又谈空。

  子玉想道:《雪狮》此题却不好做,看他用典举重若轻,雅与题称,非名手
不办。再看是:

  雪猫

  漫赌围棋枕两奁,狸奴如玉傍雕檐。

  聘求那得鱼穿柳,引去还宜饭裹盐。

  比似虎头原有样,奈他鼠辈只趋炎。

  牡丹此日飞红尽,冷眼无须一线添。

  子玉道:「这首做得更好,第三联调侃不少。」再看下去,题目是《雪罗汉
》、《雪美人》。子玉想了一想,题目比前六个更加枯寂,却难着笔。只见是:

  雪罗汉

  朝来谁为启禅关,面壁瞿昙杖锡还。

  解脱有心如止水,游行无意定寒山。

  经翻贝时空濛里,社结莲花顷刻间。

  自是此身同幻影,点头莫叹石多顽。

  雪美人

  玉骨珊珊未有瑕,是耶毕竟又非耶。

  春心已似沾泥絮,妾貌应同着雨??。

  后夜思量成逝水,前身风味记煎茶。

  卖珠侍婢今何在,倚竹无言日又斜。

  剑潭仲清脱稿

  子玉看毕,又轻轻的吟哦了几遍,觉得仲清这几首,《雪狮》楼金错采,《
雪猫》琢玉雕琼,《雪罗汉》吐属清芬,莲花满庭,《雪美人》双管齐下,玉茗
风流,却在王恂之上。因想依韵再和八首,未必能如原唱浑成。不如另拟四题,
不落窠臼。他这八个题目,都是从后着想,以虚作实,借宾定主。我却从未下雪
以前着想,竟用四个虚字,连着雪字作题。我想未下雪之前,彤云密布,空空濛
濛,先有了下雪的意思。把雪意做了第一个题目。到了雪花飘了,模模糊糊,就
有雪影子。初下雪的时候,那雪珠淅淅沥沥,就有了雪的声儿。把雪影做了第二,
雪声做了第三。已经下了雪,那白皓皓一片,自然就有雪色,做了第四题。倒也
新鲜别致,就构思起来。才做了两首,却被元茂、聘才进来看见,子玉遂叫他们
也做几首。元茂道:「雪字下连了一个虚字眼儿,我是做不来的。我只好咏咏雪
罢了。」聘才道:「就是咏雪,要对却费力。我只好做首绝句。」

  元茂道:「七个字一句的累赘,我只会做五言律诗。」子玉道:「都使得。」

  他们各自搜索枯肠去了。

  不多一会,子玉四首都已作成,用一张冷金笺写了。又写了一封回书,正要
缄封。聘才却笑吟吟的拿了一张诗稿来:「做得不好,你替我改改。」子玉接来
看时,题目是《咏雪》,诗是:舞向梅梢片片斜,蛾儿粉蝶满天涯。

  分明仙品瑶台上,独占人间第一花。

  于玉诧异道:「我倒不晓得你有这样本领。你在诗上头,想是很用过工夫的。」

  聘才道:「我那里有什么工夫,就是记得几枝曲子,随便凑上的。」子玉道
:「什么曲子?聘才道:」那舞向梅梢片片,及蛾儿粉蝶,是《江天雪》的《走
雪》上的。「子玉道:」下两句呢?「聘才道:」第三句是空的,未了一句,用
《占花魁》上《独占》这一出戏,我就拉他来用做古曲。「子玉道:」倒难为你
凑得不着痕迹。「说着元茂却也做完,端端正正写了来。子玉看了,却甚费解,
只得赞道:」工稳得很,何不都写起来,送去与他们看看。「元茂见子玉称赞,
必定是好极的了,便道:」请教请教他们也好。「倒是聘才自知分量,忙道:」
我的不必拿去献丑罢。「子玉道:」这又何妨?我替你们写。「另用一张纸写了。

  又在回书后面,添了两句。封好了,打发云儿与健儿同去。

  那边仲清接着回札,与王恂同看。只见上写着:书奉朵云,词霏香雪。芜蓉
灯(火也)佛塔玲珑;翡翠屏寒,指点仙山飘渺。白地现金身罗汉,狮驯拄杖之
旁;缟衣来玉骨美人,狸睡棋抨之侧。新露盥手,古雪院浣;明月自来,阳春寡
和。赋诗七字,惭珠玉之在前;俚语四章,愧琼瑶之莫报。手疏覆此,目笑存之。

  剑潭、庸庵两兄同览。子玉拜手。外附拙作四首,又七绝五律各一首,即乞
郢正。

  仲清等再看子玉的诗题是:《雪意》、《雪影》、《雪声》、《雪色》。仲
清向王恂道:「这四个题目太空,比我们更难着笔,庾香必有佳制。」说着看诗,

  只见上写着:

  雪意

  三千世界望盈盈,知有瑶花酝酿成。

  未作花时先剪水,已同云上欲飞翔。

  仲清道:「起句题前蓄势得好,第二联刻划意字,真是神化之笔。」再看下
去是:人间待种无瑕壁,天外将开不夜城。

  冻合玉楼何处是,群仙想象列蓬瀛。

  雪影

  六出霏微点缀工,玉阑干外写玲珑。

  低迷照水摇虚白,依约栖尘漾软红。

  飞入梅花痕始淡,舞回柳絮色都空。

  清寒合称瑶池梦,琪树分明映月中,王恂一句一击节。仲清道:「这首把题
的魂都勾出来了。

  再看下去是:

  雪声寒空散琼瑶,入夜焚香慰寂寥。

  糁径珊珊先集霰,洒窗瑟瑟趁回飚。

  穿松静觉珠跳碎,筛竹轻宜五屑飘。

  待到晓来开霁景,滴残寒漏一痕消。

  雪色

  谁从银海眩瑶光,群玉山头独眺望。

  蕉叶无心会着绿,梨云有梦竟堆黄。

  浓浮珠露三分艳,淡借冰梅一缕香。

  照眼空明难细认,白沙淡月两茫茫。

  当下看完,仲清拍案叫绝,同王恂朗吟了几遍。仲清道:「这几首诗,把我
们的都压下去了。」再看聘才的那首绝句。

  王恂道:「这首亦甚好,只不知庾香又做这一首做什么?」仲清道:「这首
也还下得去,然断不是庾香所作。」再看元茂的五律,起二句写着是:「天上彤
云布,来思雨雪盈。」王恂道:「这‘来思’两字怎么讲?」仲清忽然大笑道:
「你往下看。」

  王恂再看第二联是:「白人双目近,长马四蹄轻。」沉吟道:「马蹄轻,想
是用雪尽马蹄轻了。为什么加上个长字呢?上句实在奥妙得根,我竟解不出来。」

  再看下联是:「掘阅蜉游似,挖空狮子成。」王恂道:「这两句就奇怪得很,
怎么用得上来?。上句想是用《诗经》上的因为‘麻衣如雪’这个雪字,遂把‘
蜉蝣掘阅’用上来了。这个挖空狮子又有什么典故在里头?」仲清道:「也不过
说堆的雪狮子就是了。」再看结句是:「出时献世宝,六瑞太阶平。」

  王恂道:「这还用得着颂扬么?这首诗准是那个老魏做的。看他有些油腔滑
调,自然就有这笑话出来。」仲清道:「不然,我看老魏,虽不是正路人;但看
他像个聪明人,笨不至此。只怕那首七绝是他的,这首必是那个李世兄的佳章,
有些诗如其人。」王恂道:「李世兄不应如此,看他斯斯文文,却还有些书气。」

  仲清道:「惟其有了书气,所以没有诗气。」王恂道:「庾香叫我们批,我
们还是批不批?」仲清道:「你就何妨批他一批。」王恂道:「我为什么得罪人
呢?」

  仲清道:「我来先把聘才这首全圈了。」批了一个批语是:得天公玉戏之神。

  元茂的诗第一二联单圈,下四句全圈。批语云:裁对工稳,用古入化,足可
嗣响元徽。王恂把子玉的诗,用针在碧纱橱内戳了,来看批语,笑道:「却批得
好,就是太挖苦些。」仲清道:「可惜天不早了,这雪也下不住,不然,倒可以
去与庾香谈谈。」王恂道:「明日去罢!此刻去也谈不久了。」是日又下了一天
一夜,积得有一尺厚了。次早晴了,朔风一吹,将一个世界,竟冻成了一个玉合
子,耀眼鲜明。仲清、王恂早饭后,两人同坐一车,两个跟班骑了马,来访子玉。

  到了半路,碰着一辆车来,两家跟班都下了马。

  王恂看是孙嗣徽,两车相对,王恂问道:「你往那里去?」

  嗣徽道:「只因家父夫妻反目,噬肤灭鼻,几几乎血流漂杵。

  有一王大夫,以人治人,有以去其旧染之污,睨而视之,曰无伤也。今病小
愈,不能不绥之斯来耳。「王恂笑了一笑道:」我回来就来的。「嗣徽应了,匆
匆而去。仲清道:」此君无所不用其文,真荒唐可笑。这‘虫蛀千字文’,真生
可为名,死可为谥,世间想无第二人似他的了。「王恂笑道:」我看此君,只怕
到敦伦时还要用两句文。倒可惜了我们那个舅嫂,虽不生得十分怎样,但端庄贞
静,不言不笑。嫁了这种人,真抱恨终身的了。「仲清笑道:」或者他倒有一长
可取,也未可知的。「一路说说笑笑,已到了梅宅。

  门上通报了,子玉出来,迎了进去,便道:「两兄做得好诗,佩服之至。拙
作草草涂鸦,未免小巫见大巫。」仲清道:「兄等所作,粗校大叶,那里及得老
弟的佳章,恬吟密咏,风雅宜人。」王恂道:「我最爱《雪意》、《雪色》这两
首,清新俊逸,庚鲍兼长。」子玉道:「吾兄这四首,冰雪为怀,珠玑在手。那
《雪山》、《雪塔》两首,起句破空而来,尤为超脱。至剑潭的诗中名句,如‘
奈他鼠辈只趋炎’,及‘后夜思量成逝水’一联,寓意措词,情深一往,东坡所
谓不食人间烟火食,自是必传之作。」仲清道:「偶尔借景陶情,这传字谈何容
易。」王恂道:「那一首七绝,一首五律,是何人手笔?」

  子玉笑道:「你们没有猜一猜么?」王恂就将昨日话说了,子玉道:「剑兄
眼力,到底不错。你们批了来没有呢?」王恂从袖内取出,子玉看了那首五律的
批语,不解其意,何为元徽?

  王恂又将孙氏昆仲与他说了,子玉也笑,就叫人请了聘才、元茂出来,大家
见了。子玉把各人的诗交给了,说道:「这都是颜大兄评定的,称赞得了不得。」

  聘才看了批语,暗想道:「颜仲清这人,真可谓博古通今,我用的戏曲,都
被他看出来了。」当向仲清道了谢。仲清道:「魏兄诗笔甚俊,声律兼优,想是
常做,倒像曲不离口的。」聘才道:「小弟本来没有底子,又抛荒了这几年,那
里还成什么诗?不失粘就罢了。」子玉向仲清道:「聘兄的诗,却还不很离谱。」
仲清点了点头。那元茂把仲清圈的这几句及批语凑在脸上,看了又看,有好一会
工夫,始将这诗笺放在茶几上,用双手折叠了,解开皮褂钮扣,揣在怀里。王恂
道:「李大哥,大著谅来多的。」李元茂只道说他皮褂蛀多了,冒冒失失的答道
:「蛀得还好。因水路来,闷在舱底下,受了水气,因此蛀了些。穿过这一冬,
明年也要收拾了。」大家听了,不晓他说些什么。聘才晓得他听错了,说道:
「王大哥是说你的诗做得多,不是说你的皮褂子。」大家方才省悟,见他脸上胀
得通红,一言不发,只得忍住了笑。

  仲清问道:「尊作‘长马’‘白人’,想是用的《孟子》,这‘双目近’三
字有所本么?」元茂把仲清瞅了两眼道:「我是从来没有所本的。我看古人诗里
也有把自己写在里面,就是这个意思。」王恂方才恍然。又说了一会闲话,仲清
等告辞,子玉等送到门口,仲清道:「何不同出去看看雪景?」元茂听了,就高
兴愿去。

  子玉道:「先生今日尚未全好,我们须在家伺候,改日再奉陪罢。」元茂撅
了嘴不言语。仲清等告辞而去,子玉送出大门,进来与聘才、元茂又谈了一会诗,
忽又问起琴官来。聘才见他有点意思,便轻轻的挑他一句道:「改日何不偷个空
儿,同去认认那个琴官。」元茂道:「明日就去,我只说去看路上同来的朋友。」

  指着子玉道:「你说到王家去回拜他们。只要出了这两扇牢门,还怕什么人?」

  子玉笑道:「过几日再看。」且按下这边。

  再说仲清、王恂由南小街走到下洼子眺望,只见白茫茫一片,也辨不出田原
路径,远远望见徐子云的怡园,琪树参差,烟岚回合,重重的层楼耀目,隐隐的
高阁凌云。望了一会,只见对面一辆车来,车沿上坐的看见了,先跳了下来,随
后看是一个相公,也要下车。仲清等连忙止住,那相公便挪出身子,生得香雕粉
捏,玉裹金妆,原来是《花逊上最小的那个林春喜。王恂问道:「你从那里来?」

  春喜道:「我从怡园回来,你们也到恰园去么?」仲清道:「我们是看雪景
的,也就转去了。」王恂道:「我们何不就上小街那个酒楼坐坐,也可望望野景。」

  春喜道:「如果你们高兴,我也奉陪。」仲清说:「很好。」就转回车来,
到了小街,有个馆子,内有两座楼,系东西对面。仲清等上了东楼,今日天虽寒
冷,楼上却没有风。

  仲清索性叫把窗子开了,也望得好远地方。点了菜,三人闲谈了一会。春喜
道:「这月里我们八个人,在怡园三日一聚,作消寒会,今日是第五会了。每一
会必有一样顽意儿,或是行令,或是局戏。今日度香要叫我们做诗,出了个《冰
床》题目,各人做七律一首,教苏媚香考了第一。」仲清道:「你记得他的诗么?」

  春喜道:「我只记得他中间四句。」即念道:舟揖竟成床第稳,风波得与坦
途同。

  谁言青海填难满,不信蓬山路未通。

  都说他运用灵妙,不着一死句,所以胜于他人。「王恂道:」你的呢?「春
喜道」我的不好,也记不得了。「仲清道:」只怕你是第八了。「春喜嘻嘻的笑
道:」被你一猜就猜着。「

  王恂道:「这难怪他,他方十四岁,若教他学上两年,怕赶不上他们?」春
喜道:「我原不肯做的,他们定要我做。今日大家的诗,都也没有什么好,但就
蕊香与我倒了平仄,因此蕊香定了第七,我定了第八,我已后再不做这不通诗了。

  等我学了一年,再与他们来。「又说道:」我们班里来了两个新脚色,一个
叫琴官,一个叫琪官,你们见过没有?「仲清道,」前日蕊香说起两人来,刚说
时就有人来打断了,没有说下去。「王恂问道:」这两人怎样?「春喜道:」好
极了,那个琴官,与瑶卿不相上下。那个琪官,与蕊香难定高低。此刻都还没有
上台,但一天已有三五处叫他。前日度香见了,也大加赏赞,即赏了好些东西,
把他们的衣服通身重做了几套。这两人是要大出名的。就是琴官脾气冷些,不大
好说话。「

  这边正在谈心,忽听对面楼上,窗子一响,也开了。仲清等举目看时见一个
美少年,服饰甚都,身穿肃鸟霜裘,头戴紫貂冠,面如冠玉,唇若涂,目光眉彩
觉有凌云之气,举止大雅,气象不凡。看他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的光景,带了四
个相公,倚着楼窗而望。仲清、王恂暗暗吃惊:看他这品貌,足可与庾香匹敌,
真是人中鸾风。听他口音,也像江宁人,却又有些扬州话在里头。再看那四个相
公,却非名下青钱,不过花中凡艳。王恂认得一个是蓉官,那三个都不认得,因
问春喜。

  春喜道:「穿染貂的是玉美,穿倭刀的是四喜,穿水獭的是全福。都是剑春
班的。」只见那位少年,将这边楼上望了一望,也就背转身子坐了。听得那些相
公,燕语莺声,光筹交错,好也就背转身子坐了。听得那些相公,燕语莺声,光
筹交错,好不热闹。这边三个人相形之下,颇自觉有些郊寒岛瘦起来。听得那美
少年说道:「我听人说,戏班以联锦、联珠为最。但我听这两班,尽是些老脚色,
唱昆腔旦一个好相公也没有。在园子里串来串去的,都是那残兵败卒,我真不解
人何以说好?」

  蓉官道:「我们这二联班,是堂会戏多,几个唱昆腔的好相公总在堂会里,
园子里是不大来的。你这么一个雅人,倒怎么不爱听昆腔,倒爱听乱弹?」那少
年笑道:「我是讲究人,不讲究戏,与其戏雅而人俗,不如人雅而戏俗。」又听
得那玉美讲道:「都是唱戏,分什么昆腔乱弹。就算昆腔曲文好些,也是古人做
的,又不是你们自己编的。乱弹戏不过粗些,于神情总是一理。最可笑那些人,
只讲昆腔不爱二簧。你们二联班内,将来那几个出了班子,不唱戏时,班里就没
有支得住的人,只怕听的人就少。这班子还要散呢。」四喜道:「依我说,总是
一样,二簧也是戏,昆腔也是戏,学了什么就唱什么。」蓉官笑道:「是了,不
必论戏,咱们喝酒。」又听得他们猜拳行令的喝了一会酒。那少年又说道:「我
听戏却不听曲文,尽听音调。非不知昆腔之志和音雅,但如读宋人诗,声调和平,
而情少激越。听筝琵弦索之声,繁音促节,绰有余情,能使人慷慨激昂,四肢蹈
厉,七情发扬。即如那梆子腔固非正声,倒觉有些抑扬顿挫之致,俯仰流连,思
今怀古,如马周之过新丰,卫之渡江表,一腔惋愤,感慨缠绵,尤足动骚客羁人
之感。人说那胡琴之声,是极淫荡的。我听了凄楚万状,每为落泪,若东坡之赋
洞萧,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逐臣万里之悲,嫠妇孤舟之泣,声声听入心坎。

  我不解人何以说是淫声?抑岂我之耳异于人耳,我之情不合人情?若弦索鼓
板之声,听得心平气和,全无感触。

  我听是这样,不知你们听了也是这样不是?「那四个相公,皆不能答。

  仲清低低对王恂说道:「此人议论虽偏,但他别有会心,不肯随人俯仰之意
已见。且其胸中必多积忿,故不喜和平而喜激越。丝声本哀,说胡琴非淫声,此
却破俗之论,从没有人听得出来的。我看此人恰是我辈,决非庸庸碌碌的人,几
时倒要访他一访。」王恂道:「听其语言,观其气度,已可得其大概了。」只见
那少年问居人要了笔砚,在粉墙之上写了几句,便带着四个相公下楼去了。仲清
等也不喝了,吩咐跟班的去算了账,带了春喜走到西楼来,只见墨渖淋漓,字体
丰劲,一笔好草书,写了一首《浪淘沙》,其词曰:红日已西斜,笑看云霞。龙
鳞散满天涯。我盼春风来万里,吹尽瑶花。世事莫争夸,无念非差。蓬莱仙子挽
云车。醉问大罗天上客,彩凤谁家?

  仲清、王恂看了都点头称赞。春喜道:「这首词倒像神仙做的,有些仙气。」

  仲清道:「此人是个清狂绝俗,潇洒不羁的人。为何赏识的又是那一班相公,
真令人不解。」再看落款是:「湘帆醉笔。」也不知其姓名,因叫店家上来,问
他可认得这人。

  店家答道:「这位老爷是头一回来,方才算账,他们二爷交了现钱去的,倒
没有问他姓名住处。」仲清道:「这首词好得很,是个才子之笔,使你蓬荜生辉,
你千万留了他,不要涂刮了。」

  店家答应了下去。春喜道:「这人来历,蓉官总应晓得,待我见他时一问,
便知此人是何等样人了。」三人说着,亦即下楼各散。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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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袁宝珠引进杜琴言富三爷细述华公子

  前回说林春喜与仲清等,讲起在怡园作消寒赋诗之会。我今要将怡园之事序
起来:有个公子班头,文人领袖,姓徐名子云,号度香,是浙江山阴县人。说他
家世,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七世簪缨之内,是祖孙宰相,父子尚书,兄弟督抚。

  单讲这位徐子云的本支,其父名震,由翰林出身,现做了大学士,总督两广。
其兄名子容,也是翰林出身,由御史放了淮扬巡道。

  其太夫人随任广东去了,单是于云在京。这子云生得温文俊雅,卓荦不群,
度量过人,博通经史,现年二十五岁。由一品萌生,得了员外郎在部行走。二十
二岁,又中了一个举人。夫人袁氏,年方二十三岁,是现任云南巡抚袁浩之女。

  生得花容绝代,贤淑无双,而且蕙质兰心,颂椒咏絮,正与子云是瑶琴玉瑟,
才子佳人,夫妻相敬如宾,十分和爱,已生了一子一女。

  这子云虽在繁华富贵之中,却无淫佚骄奢之事,厌冠裳之拘谨,愿丘壑以自
娱。虽二十几岁人,已有谢东山丝竹之情,孔北海琴樽之乐。他住宅之前,有一
块大空地,周围有五六里大,天然的崇丘洼泽,古树虬松。原是当初人家的一个
废园。

  子云买了这块空地,扩充起来,将些附近民房尽用重价买了。

  他有个好友,是楚南湘潭县人,姓萧名次贤,号静宜,年方三十二岁,是个
名士,以优贡人京考眩他却厌弃微名,无心进取,天文地理之书,诸子百家之学,
无不精通。与子云八拜之交,费了三四年心血,替他监造了这个怡园。真有驱云
排岳之势,祟楼叠阁之观,窈□□□之胜。一时花木游览之盛,甲于京都。成了
二十四处楼台四百余间屋宇,其中大山连络,曲水湾环,说不尽的妙处。子云声
气既广,四方名士,星从云集。

  但其秉性高华,用情恳挚,事无不应之求,心无不尽之力,最喜择交取友,
不在势力之相并,而在道义之可交。虽然日日的座客常满,樽酒不空,也不过几
个素心朝夕,其余泛泛者,惟以礼相待,如愿相偿而已。史南湘《花逊中的八个
名旦日夕来游,子云尽皆珍爱,而尤宠异者惟袁宝珠。这一片钟情爱色之心,却
与别人不同,视这些好相公与那奇珍异宝、好鸟名花一样,只有爱惜之心,却无
褒狎之念,所以这些名旦,个个与他忘形略迹,视他为慈父恩母。甘雨祥云,无
话不可尽言,无情不可径遂。那个萧次贤更是清高恬淡,玩意不留。

  故此两人,不独以道义文章交相砥砺,而且性情肝胆,无隔形海一日,子云
在堂会中,见了新来的琴官、琪官两个,十分赞赏,叹为创见,正与那八个名旦
一气相孚,才生了物色的念头。叫袁宝珠改日同他们到园来。又见他们的服饰未
美,即连夜制造了几套,赏给了他们,这两个相公自然感激的了。但那个琴官,
却又不然。且先将他的出身略叙一叙。

  这个琴官姓杜,父亲叫做杜琴师,以制琴弹琴为业,江苏绅子弟争相延请教
琴,因此都称他为杜琴师。生了这个儿子就以琴字为名,叫为琴官。

  琴官手掌有文,幼而即慧,父母爱如珍宝。到了十岁上,杜琴师忽为豪贵殴
辱,气忿碎琴而卒。其母一年之后,亦悲痛成病而死。遗下这个琴官无依无靠,
赖其族叔收养。十三岁上叔叔又死,其婶不能守节,即行改嫁,遂以琴官卖入梨
园。适叶茂林见了,又从戏班中买出,同了进京。这琴官六岁上,即认字读书,
聪慧异常,过目成诵。到十三岁,也读了好些书,以及诗词杂览、小说稗官,都
能了了。心既好高,性复爱洁,有山鸡舞镜、丹风栖梧之志。当其失足梨园时,
已投缳数次,皆不得死,所以班中厌弃已久,琴官借以自完。及叶茂林带了来京,
顿为薰沐,视如奇珍,在人岂不安心?他却又添了一件心事:以谓出了井底,又
入海底。犹虑珊网难逢,明珠投暗,卞珍莫识,按剑徒遭,因此常自郁郁。到京
前一夕夜间,做了一梦,梦见一处地方,万树梅花,香雪如海。正在游玩,忽然
自己的身子,陷入一个坑内。

  将已及顶,万分危急,忽见一个美少年,玉貌如神,一手将他提了出来。琴
官感激不尽,将要拜谢,那个少年翩翩的走入梅花林内不见了。琴官进去找时,
见梅树之上,结了一个大梅子,细看是玉的,便也醒了。明日进城,在路上挤了
车,见了子玉,就是梦中救他之人,心里十分诧异,所以呆呆看了他一回。但陌
路相逢,也不知他姓名、居处,又无从访问。如逢堂会、园子里,四下留心,也
没见他。后来见了徐子云,十分赏识他,赏了他许多衣裳什物,心里倒又疑疑惑
惑。又知道是个贵公予,必有那富贵骄人之态,十分不愿去亲近他。无奈迫于师
傅之命,只得要去谢一声。

  是日琪官感冒,不能起来,袁宝珠先到琴官寓里。这个宝珠的容貌,《花谱
》中已经说过了,性阳柔,貌如处女。他也爱这琴官的相貌与己仿佛,虽是初交,
倒与夙好一般。两人已谈心过几回,琴官也重宝珠的人品,是个洁身自爱的人。

  宝珠又将字云的好处,细细说给他听,琴官便也放了好些心。二人同上了车,
琴官在前,宝珠在后,正是天赐奇缘,到了南小街口,恰值子玉从史南湘处转来,
一车两马,劈面相逢,子玉恰不挂帘子,琴官却挂了帘子,已从玻璃窗内,望得
清清楚楚。

  不觉把帘子一掀,露出一个绝代花容来。子玉瞥见,是前日所遇、聘才所说、
朝思夕想的那个琴官,便觉喜动颜开,笑了一笑。见琴官也觉美目清扬,朱唇微
绽,又把帘子放下,一转瞬间,各自风驰电掣的离远了。子玉见他今日车袭华美,
已与前日不同,心里暗暗赞叹:「果信夜光难掩,明月自华,自然遇了赏鉴家,
但不知所遇为何等人。」又想:「聘才说他脾气古怪,十分高傲,想必能择所从,
断不至随流扬波,以求一日之遇。」这边琴官心里想道:「看这公子其秀在骨,
其美在神,其温柔敦厚之情,粹然毕露,必是个有情有义的正人,绝无一点私心
邪念的神色。我梦中承他提我出了泥涂,将来想是要赖藉着他提拔我。不然,何
以梦见之后就遇见了他。但那日梦中,见他走到梅花之下就不见了,倒见了一个
玉梅子,这又是何故呢?」只管在车里思来想去,想得出神。

  不多一刻进了怡园,宝珠询知子云今日在海棠春圃。这海棠春圃,平台曲榭。

  密室洞房,接接连连共有二十余间。宝珠引了进去,到了三间套房之内,子
云正与次贤在那里围炉斗酒,见了这二人进来,都喜孜孜的笑面相迎。

  琴官羞羞涩涩的上前请了两个安,道了谢,俯首而立。子云、次贤见他今日
容貌,华装艳服,更加妍丽了些。但见他那生生怯怯、畏畏缩缩的神情。教人怜
惜之心,随感而发,便命他坐下。琴官挨着宝珠坐了,子云笑盈盈的问道:「前
日我们乍见,未能深谈,你将你的出身家业、怎样入班的缘故,细细讲给我听。」

  琴官见问他的出身,便提动他的积恨,不知不觉的面泛桃花,眼含珠泪,定
了一定神,但又不好不对,只得学着官话,撇去苏音,把他的家世叙了一番。说
到他父母双亡,叔父收养,叔父又没,婶母再蘸等事,便如微风振箫,幽鸣欲泣。
听得子云、次贤,颇为伤感,便着实安慰了几句。

  又问了他所学的戏,是那几出,琴官也回答了。次贤道:「我看他那里像什
么唱戏的?可借天地间有这一种灵秀,不钟于香闺秀阉,而钟于舞谢歌楼,不钗
而冠,不裙而履,真是恨事。」子云道:「他与瑶卿,真可谓享单云瑞雪,方驾
千里,使易冠履而裙钗,恐江东二乔犹难比数。想是造物之心,欲使此辈中出几
个传人,一洗向来凡陋之习,也未可知。」即对琴官道:「我们这里是比不得别
处,你不必怕生,你各样都照着瑶卿,他怎样你也怎样。要知我们的为人,你细
细问他就知道了。

  瑶卿在这里,并不当他相公看待,一切称呼。都不照外头一样,可以大家称
号,请安也可不用。你若高兴,空闲时,可以常到这里来,倒不必要存什么规矩,
存了规矩,就生疏了。「琴官也只得答应了,再将他们二人看看,都是骨格不凡,
清和可近,已知不是寻常人了。次贤对子云道:」你这话说得最是,他此时还不
晓得我们脾气怎样,当是富贵场中,必有骄奢之气,谁知我们最厌的是那样。你
这个人材,是不用说了。但人之丰韵雅秀,皆从书本中来,若不认字读书,粗通
文理,一切语言举止未免欠雅。你可曾念过书么?「琴官尚未回答,宝殊笑道:」

  他肚子里比我们强得多呢!我们如今考起来,只怕媚香还考不过他。「子云
听了,更加欢喜,便问琴官道:」你到底念过书没有?「琴官道:」也念过五六
年的书。

  「次贤道:」念过些什么书呢?「琴官道:」《四书》之外,念了一部《事
类赋》,两本唐诗。「子云道:」也够了,你可会做诗?「琴官道:」不会做。
「宝殊道:」那是他没有学过,将来一学就会的。前日他与我讲那些戏曲,那种
好,那种不好,讲得一点不错。有这样天分,岂有学不来的?「琴官低头不语。
子云道:」他这个名字不好,静宜你与他改一个宇,将这官字换了罢,再与他起
个号。

  「次贤想了一回道:」改为琴言,号玉侬,可好么?「子云道:」很好,这
琴言二字,又新又雅;玉侬之号,雅称其人。「宝珠叫琴官道谢,琴官又起身请
了两个安。次贤道:」方才已说过的了,怎么又请起安来?「子云道:」我们立
下章程,凡遇年节庆贺大事,准你们请安,其余常见一概不用。老爷二字,永远
不许出口。称我竟是度香,称他竟是静宜。「琴言站起身来说道:」这个怎么敢?

  「子云道:」你既不肯,便当我们也与俗人一样,倒不是尊敬我们,倒是疏
远我们。且老爷二字何足为重。外面不论什么人,无不称为老爷,你称呼他人,
自然原要照样,就是到这里来,不必这样称呼。「

  琴官尚不敢答应,宝珠笑道:「既是度香这样吩咐,你就叫他度香就是了。」

  琴言见宝珠竟称他的号,但自己到底初见。不好意思,便笑了一笑。子云见
这一笑,唇似含樱,齿如编贝,妍生香辅,秀活清波,真足眩目动情,惊心荡魄,
不觉心花大开。便命家人摆上酒来,四人坐了。席间,宝珠又将各样教导他一番。

  琴言见萧、徐二公并无戏谑之言,调笑之意,语言风雅,神色正派,真是可
亲可近之人,也渐渐的心安胆放,神定气舒。宝珠又行了些小令与他看了,还与
他讲了好些当今名下士,将来见了,应该怎样的。琴言一一听教,心里又想起车
内那位公子,不知宝珠认得不认得,度香往来不往来;又不知道他的姓名,也难
访问。

  是日在怡园耽搁了半日,酒毕之后,子云、次贤领着他到园内逛了一逛。这
些房屋与那些铺设古玩等物,都是生平创见,倒细细的游玩了一会。子云又赏了
好些东西,又嘱将来如有心爱的玩好,只管问我要就是了,琴言道谢而去。自此
以后,便同了宝珠等那一班名旦,常在怡园,几回之后也就熟了。且按下不题。

  再说子玉今日又遇见了琴官,十分快意,回家之后,急急的找了聘才,与他
说知。聘才也有些喜欢,因将路上的光景,细说与子玉。原来聘才与叶茂林同行
到济宁州时,那一班相公上岸去了,独见琴官在船中垂泪,便问了他好些心事,
终不答应。及说到敢是不愿唱戏,恐辱没了父母的话,他方把聘才看了一眼。聘
才从此便想进一步,竟不打量打量启己,把块帕子要替他试泪,刚要拭时,被他
一手抢去,扔在河里,即掩面哭起来,聘才因此恨了他。今见子玉喜欢,遂无心
说了这一节事出来。子玉心里更加钦敬,敬他这个贞洁自守,凛乎难犯。便敬中
生爱,爱中生慕,这两个念头,在心里辘轳似的转旋起来。

  所以天下的至宝,惟有美色为第一,如果真美色,天下人没有不爱的。子玉
前日在戏园的光景,倒像那个保珠沾染了他什么,那片心应该永远不动才是。谁
知一个琴官,见了两次,还如电光石火,一过不留,心里就时时的思念。何况他
人,其自守本不如子玉,又能与美入朝夕相见,自然爱慕更切,把个百炼钢化为
绕指柔了。聘才自知与琴官无缘,巴结不上,虽也爱其容貌,其实恨其性情。如
今见子玉爱他,以局外人想局中事,不过说些怂恿之言,生些逢迎之意,自己倒
也不十分留意。当下子玉出去,亦就将此事搁开了。

  一日,天气晴和,雪也化了,聘才想起富三爷来,要进城去看他,便叫四儿
去雇了一辆车坐了,望东城来。对面遇着一群车马,泼风似的冲将过来,先是一
个顶马,又一对引马,接着一辆缘围车,旁边开着门。聘才探出身子一看,只觉
电光似的,一闪就过去了。就这一闪之中,见是个美少年,英眉秀目,丰采如神,
若朝阳之丽云霞,若凡风之翔蓬岛,正好二十来岁年纪。

  看他穿着绣蟒貂裘,华冠朝履,后面二三十匹跟班马,马上的人,都是簇新
一样颜色的衣服。接着又有十几辆泥围的热车,车里坐着些粉装玉琢的孩子,也
像小旦模样。后面又有四五辆大车,车上装些箱子、衣包,还有些茶炉、酒盒、
行厨等物。那些赶车的,都是短袄绸裤,绫袜缎鞋,雄纠纠的好不威风。倒过了
好一会。聘才想道:「这是什么人,这样的排场?」

  忽听得他赶车的说道:「老爷可知道这个人?」聘才答道:「不知道是什么
人,这等阔。」赶车的道:「这是锦春园的阔大公子,这京城里有四句口号,人
人常说的。道:」城里一个星,城外一朵云。两个大公子,阔过天下人。‘这公
子的家世,我也不知细底,只晓得他家老爷于是个公爷,现做镇西将军。他那所
房子,周围就有三四里。他们有个管牲口的爷们卢大爷,我曾听他说有一百几十
匹马,七八十个大骡子,你说这人家阔不阔?「聘才道:」他姓什么?「赶车的
道:」他姓华,人家都叫他华公子。「聘才道:」马上那些人,自然是家人了,
车里头那些孩子,倒像相公模样的,又是什么人呢?「赶车的道:」就是相公。

  「

  他家里有班子,每逢外面请他喝酒看戏,他必要带着自己的班子唱两出。就
是外头的相公,只要他看得中,也就不借重价买了回去。听说他现在一个跟班也
是相公,他去年花八千两银子买的。你想这个手段,谁赶得上他。「聘才道:」

  真阔。但他家父母由他这样,不管他的么?「赶车的道:」他家老爷子、老
太太在万里之外呢!再说他府里的银子本多,就多使些,什么要紧?今日想必出
去赴席,所以带着班子。「一面说着,已进了东城,到了金牌楼,找着茶叶铺对
门,一个大门口住了车。聘才命四儿投了片子,自己在车里等着,看墙上有两张
封条:一张是原任兵部右堂,一张是户部江南清吏司。门房内有人拿了片子,往
里头去了,不多一会,出来说:」请。「聘才下车,同着管门的进去,进了二门,
是一个院子,上面是穿堂。

  进了穿堂,便是正厅,两边有六间厢房。富三早巳站在正房檐下,迎将出来。

  聘才抢步上前,拉了手。富三即引到正厅后,另有两间小书房内坐了,问了
几句寒温。聘才道:「这几天下雪耽搁了,不然,前日就要过来奉拜的,在家好
不纳闷,惟有刻刻的想念三爷。」富三道:「彼此,彼此。」此处是富三的书房,
离内屋已近,只隔一个院子。聘才略观屋中铺设,中间用个桶木冰纹落地罩间开。

  上手一间,铺了一个木炕,四幅山水小屏,炕几上一个自鸣钟。那边放着一
张方桌,几张椅子,中间放了一个大铜煤炉,上面墙上一幅绢笺对子,旁边壁上
一幅细巧洋画。炕上是宝蓝缎子的铺垫。只见一个跟班的走来,穿件素绸皮袄,
一个皮帽子遮着眉毛,后头露着半个大发顶,托着茶盘,先将茶递与聘才。聘才
道:「奶奶前替我请安。」

  跟班的尚未回答,富三道:「今日你嫂子不在家,回娘家去了,你今日就在
这里吃饭,咱们说说话儿。」聘才连忙答应,又问:「贵大爷今日可来?」富三
道:「不定。昨日听他说有事,要到锦春园求华公子说情,谅来此刻去了。」聘
才听说锦春园的华公子,便问道:「我正要问那个华公子。」就将那路上看见的
光景,车夫口内说的话,述了一遍。富三道:「赶车的知道什么!这华公子名光
宿,号星北。他的老爷子是世袭一等公,现做镇西将军。因祖上功劳很大,他从
十八岁上当差,就赏了二品闲散大臣。今年二十一岁,练得好马步箭,文墨上也
很好,脑袋是不用说,就是那些小旦也赶不上他。只是太爱花钱,其实他倒不骄
不傲,人家看着他那样气焰排场,便不敢近他。他家财本没有数儿,那年娶了靖
边侯苏兵部的姑娘,这妆奁就有百万。他夫人真生得天仙似的,这相貌只怕要算
天下第一了,而且贤淑无双,琴棋书画,件件皆精。还有十个丫头,叫做十珠婢,
名字都有个珠宇,都也生得如花似玉,通文识字,会唱会弹。这华公予在府里,
真是一天乐到晚。这是城里头第一个贵公子,第一个阔主儿。我与他关一点亲,
是你嫂子的舅太爷。我今年请他吃一顿饭,就花了一千多吊。酒楼戏馆是不去的,
到人家来,这一群二三十匹马,二三十个人,房屋小就没处安顿他们。况且他那
脾气,既要好,又要多,吃量虽有限,但请他时总得要另外想法,多做些新样的
菜出来,须得三四十样好菜,二三十样果品,十几样的好酒。喝动了兴,一天不
够,还要到半夜。叫班子唱戏,是不用说了,他还自己带了班子来。叫几个陪酒
的相公也难,一会儿想着这个,一会儿想着那个,必得把几个有名的全数儿叫来
伺候着。有了相公也就罢了,还有那些档子班、八角鼓、变戏法,鸡零狗碎的顽
意儿,也要叫来预备着,凑他的高兴。高兴了便是几个元宝的赏。有一点错了,
与那脑袋生得可厌的,他却也一样赏,赏了之后,便要打他几十鞭子,轰了出去。

  你想这个标劲儿,他也不管人的脸上下得来下不来,就是随他性儿。那一日
我原冒失些,我爱听《十不闲》,有个小顺儿是《十不闲》中的状元了,我想他
必定也喜欢他。那个小顺儿上了妆,刚走上来,他见了就登时的怒容满面,冷笑
了一声,他跟班的连忙把这小顺儿轰了下去,叫我脸上好下不来。看他以后,便
话也不说,笑也不笑,才上了十几样菜,他就急于要走,再留不住,只得让他去
了。

  还算赏我脸,没有动着鞭子。他这坐一坐,我算起来,上席、中席、下席,
各色赏耗共一千多吊,不但没有讨好,他倒说我俗恶不堪,以后我就再不敢请他
的了。

  他有一个亲随林珊枝,真花八千两银子买的。「聘才听了,点头微笑,说道
:」这个阔公子,与他拉交情,是不容易的。「富三道:」难,难,除非真有本
领,教他佩服了,不然,就是巴结到二十四分,这个人是最喜奉承的。「说到此,
便已摆上饭来,一壶酒,四碟菜,一只火锅。富三道:」今日却是便饭,没有什
么吃的。「二人对酌阔谈,聘才听得里头有些娘儿们说话,说得甚热闹,不一刻
就像两人口角,有些嘈杂起来,还夹些丫头、老婆子解劝之声,又有些笑声。

  富三欲待不管,因聘才在此,听得不好意思,便走了进去。

  聘才静听,只听得出富三声口,说「有客,有客」的两句。那些女人说话就
略低了些,疏疏落落的犹有些牵藤蔓葛。富三走了出来,与聘才喝了一杯酒,里
头又闹起来。

  富三坐不住,又跑了进去,这一回闹得很热闹,就富三进去,也弹压不下,
倒越闹得更甚。又听得富三嚷道:「你们也替我做点脸儿,不是这样的。」又听
得一个娘儿们,带着哭带着嚷的,就是说话太急些,外边听得不甚清楚。

  聘才无心喝酒,也不便问,先要饭吃了。富三又出来,聘才看他心神不定,
便告辞了,又谢了饭。富三见聘才已经吃饭,里头又闹得这样,便也不好留他,
只得说道:「今日简慢极了,别要笑话,内人一出门,这些人就没有了拘束,乱
吵起来。」

  聘才也不好答应,一径出来,富三送出大门,看上了车方回。

  聘才又到贵大爷处,没有在家,投刺而去。聘才在车里想道:「前日戏园里,
蓉官说他青姨奶奶、白姨奶奶打架起来,摔这样,砸那样,我当是顽话。今日看
来是真的了。」回去尚早,出了城,打发了车,又从戏园门口,各处逛了一逛而
回。

  日子甚快,过了几日,不觉到了年底,梅宅自有一番热闹。

  李先生也散了学,时常出去,找些同乡同年聚谈消遣。到了除夕这一天,聘
才、元茂在书房闷坐,大有作客凄凉之感。少顷,子玉出来对他二人说道:「昨
日听得王母舅于团拜那一日,格外备两桌酒请我们,还有孙氏弟兄。」元茂道:
「我是不去的,我又不是同乡。」子玉道:「那不要紧,一来是王母舅单请我们
的,又不与他们坐在一处;二来也是庸庵的意思,你若不去,就大家无趣了。」

  聘才笑道:「若果如此,那一天可以见着琴官的戏了。」子玉一笑,道:
「我还有一点事。」说罢进去了。

  晚间李性全回来,进门时已见满堂灯彩,照耀辉煌。望见大厅上,梅学士与
夫人及子玉,围着一群仆妇,在神像前上供。

  急忙来到书房,见书房中也点着两对红烛、四盏素玻璃灯,元茂上前叩了头。

  聘才也来辞岁,性全连忙还礼,即同了他们到老师、师母跟前辞岁,士燮挡
住了。

  颜夫人即吩咐子玉出去叩贺先生,梅学士即领了子玉,来到书房,彼此贺毕,
便摆上酒肴。

  梅学士恭恭敬敬与性全斟了酒,性全连称不敢;又要与聘才、元茂斟酒,聘
才连忙接过酒杯,自己放好了,依次坐下。

  士燮是个言方行矩的人,更配上那个李性全,席间无非讲些修身立行,勉励
子玉的话。李元茂拘拘束束,菜也不敢吃,坐着好不难受。倒是聘才还能假充老
实,学些迂腐的话,与他们谈谈。不多一会,也就散了席。梅学士又在外坐了一
会,讲了好些话,然后同了子玉进去。性全、元茂等亦各安寝,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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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颜夫人快订良姻梅公子初观色界

  话说年年交代,只在除夕,明日又是元旦,未免有些庆贺之事。忙了两天,
至初三日,王文辉处就有知单并三副帖子来,知单上开的是:户部侍郎刘、内阁

  学士吴、翰林院侍读学士梅、詹事府正詹事庄、左庶子郑、通政司王、光禄寺少

  卿周、国子监司业张、吏科给事中史、掌山西道陆、兵部员外郎杨、工部郎中孙、

  共十二位。士燮看了比去年人更少了,叫小厮拿两副帖,到书房里去与魏、
李两位少爷。

  到了初五日,颜夫人也要请客,请了他表嫂王文辉的陆氏夫人,并他家孙氏
少奶奶,与两位表侄女,又请了孙亮功的陆氏夫人,与其大姑娘,并两位少奶奶,
就是孙大姑娘辞了不来。

  这王、孙两家的陆氏夫人,是嫡堂姊妹,王家的陆氏夫人,是陆御史宗沅的
堂妹,他亲哥哥叫陆宗淮,现任四川臬司。

  孙家的陆氏夫人,是陆宗沅的胞妹。王家的陆夫人年四十一岁,孙家的陆夫
人年三十九岁。这两位夫人都是续娶的。虽在中年,却还生得少艾,不过像三十
来岁的人,而且性爱华,其服饰与少年人一样。王文辉的夫人生得风流窈窕,是
个直性爽快人,与文辉琴瑟和谐。这孙家的陆夫人,容貌也与乃姊仿佛,但性情
悍妒,本将亮功有些看不起,又为他前妻遗下来三个宝贝,都是绝世无双,心头
眼底刻刻生烦,闲来只好将亮功解个闷儿。这亮功从前的前妻,是极丑陋的,也
接接连连生了一女两男,后娶了这位美貌佳人,便当着菩萨供养。这个陆夫人,
也是自小娇憨惯的。到了如今二十余年,已是四十来岁人,性气倒好了些,也把
亮功看待比从前好得多了。无奈亮功已中心诚服在前,目下夫人虽能格外施恩,
他却是一样鞠躬尽瘁。

  陆夫人就生了王恂的少奶奶一个,名叫佩秋,生得德容兼备,爱若掌珠,十
八岁嫁与王家去了。还有个白头的大姑娘,是不能嫁人的,新年已二十九岁。嗣
徽二十六,嗣元二十四,这两个废物,都已娶了亲。嗣徽娶的沈氏,是国子监司
业沈恭之女,名字叫做芸姑。生得齐齐整整,伶俐聪明,嫁了过来,见了那样丈
夫,便想自寻短见,被他的丫鬟苦劝,只得自己怨命。后来回了娘家,不肯过来。

  那位司业公,是个古扳道学人,将女儿教训了一顿,送了过来。这沈姑娘实
在无法,又遇嗣徽淫欲无度,那个红鼻子常在他脸上擦来擦去,闹得沈姑娘肉麻
难忍,后来只得将一个陪房的大丫头,叫嗣徽收了。这丫头名叫松儿,生得板门
似的一扇八寸长的脚,人倒极风骚的,嗣徽本先偷上了几次,试用过他那件器物,
倒是个好材料,便爱如珍宝,竟有专房之宠。这沈姑娘如何还有妒心,恨不得他
们如蛤蚧一般,常常的连在一处,也脱了他的罪孽。外面侍奉翁姑,颇为承顺,
背地却时时垂泪。

  这嗣元娶的是巴氏,名字叫做来风。父亲巴天宠,是上江风阳人,清白出身。

  自小当兵,生得一表人材,精于弓马,又得了军功,年才四十余岁,已升到
总兵之职,现在天津镇守海口。听了媒人谎话,将个爱女嫁了嗣元。

  这位巴姑娘生得十分俊俏,桃腮杏脸,腰细身长,柳眉晕杀而带媚,凤眼含
威而有情,性气燥烈异常,少小娇痴已惯,可怜十七岁就嫁了过来。他只道文官
之子是个风流佳婿,蕴藉才郎,一见嗣元那个猴头狗脑的嘴脸,又是期期艾艾,
一口结巴,就在帐里哭了半日。到晚嗣元上床,要与他脱衣,就被他打个嘴巴。

  嗣元半边脸,已打得似个向阳桃子,便嚷将起来,似狗狺的一般,揎拳掳臂,
也想来打巴姑娘。巴姑娘趁他走近身时,便站将起来,索性的劈胸一拳,把嗣元
打了一交,嗣元爬起来往外就跑,伴送婆、家人媳妇、陪房的丫头一齐拖住,再
三的劝他,又将巴姑娘也劝了一会。这巴姑娘原也一时使气,仔细一想,原悔自
己太冒失了,闹起来不好看,且兼娘家又远,照应不来,只得忍耐不语。嗣元嘴
里乱说,被伴送婆掩了他的口,与他们卸了妆,脱了衣,再三的和解,服侍他们
睡下,方才出去。嗣元经了这两下,心已悔了,再不敢寻他,只得避在脚头,睡
了一夜。过了几天,巴姑娘的乳母苦苦的喻以大义,说官家之女,怎好打起丈夫
来,就是丈夫生得不好,也是各人前定的姻缘。巴姑娘原是个聪明人,也知木已
成舟,不能怎样,只好独自洒泪。这嗣元过了几天,见他和平些了,便想也行个
周公之礼。等他睡着了,便解开了他的衣裤。巴姑娘本要不依,一想吵闹起来便
不好听,且看看这呆子怎样。谁想这个孙嗣元,样样鄙夷乃兄,独这件事却没有
乃兄在行,始而不得其门,及得了门时,已是涕泪潸潸,柔如绕指了。孙嗣元又
急又愧,巴姑娘又恨又气,以后非高兴时,便轻易不许嗣元近身,所以巴姑娘做
了五六年媳妇,尚未得人伦之妙,这也不必叙他。

  那一日,文辉的夫人带了二女一媳,香车绣撵的到了梅宅。

  颜夫人领着一群仆妇丫鬟迎将出来,引进了内堂。这颜夫人虽四十外的人,
尚觉丰采如仙,其面貌与子玉仿佛。颜夫人见琼华小姐更觉生得好了,清如浣雪,
秀若餐霞,疑不食人间烟火食者。而蓉华小姐朗润清华,外妍内秀。那个孙氏少
奶奶佩秋,媚妍婉妙,和顺如春。两夫人见过了礼,然后两位少奶奶、一位姑娘,
齐齐的拜见了颜夫人,各叙了些寒温。陆夫人问起子玉来,颜夫人说他父亲带他
出门去了,琼华小姐心里始觉安稳。忽见仆妇报道:「孙家太太与少奶奶到。颜
夫人也降阶迎接,陆氏夫人是常见的,那两位少奶奶虽见过两次,看今日装饰起
来愈觉娇艳,颜夫人也深知其所适非天,便心里十分疼爱起来。当下各人见礼已
毕,谈起家常来,文辉的夫人,总称赞子玉,似有欣羡之意。亮功的夫人笑道:」

  姐姐,你的外甥固好,就我的外甥女也不错。你既然这样心爱,你何不将我
的外甥女,配了你的外甥,也如我将我的外甥,配了你的外甥女一样。你们亲上
加亲,教我也沾个四门亲的光儿不好吗?「颜夫人初听,竟摸不清楚,后来想着
了,就笑道:」姊姊好口齿,这么一绕,叫我竟想不出谁来?我们是久有此心,
恐怕自己的孩子顽劣,不敢启齿,怕碰起钉子来。我想表嫂未必肯答应的。「

  文辉的夫人道:「姑太太是什么话,咱们至亲,那里还有这些客话。倒是我
的孩子配不上外甥是真的。姑太太想必不肯作主,还要让姑老爷得知,姑老爷心
里怎样?」颜夫人道:「我们老爷也久有此心,在家也常说起来。去年表兄来托
我们做媒,我就要说出来,刚刚有件什么事情来,就打断了,没有能说,至今还
耿耿在心的。」亮功的夫人冒冒失失道:「就这样罢,儿女之事,娘也可以作得
主的,定要父亲吗?」颜夫人道:「若别家呢,我就不敢做主,自然要等他父亲
答应。若说这外甥女,是我们二人商量过许多回了,都是一心一意的,只要表嫂
肯赏脸就是了。」文辉的夫人道:「们也是这样。」亮功的夫人道:「既如此,
你们两亲家见一个礼,一言为定罢。」颜夫人就对文辉的夫人拜了一拜,文辉的
夫人也拜了。亮功的夫人实在爽快,将颜夫人头上仔细一看,拔下一枝玉燕钗,
就走到琼华面前与他戴上,琼华两颊发(赤页),用手微拦。亮功的夫人笑道:
「这是终身大事,不要害燥。」羞得琼华小姐置身无地,说又不好,避又不好,
除下钗子又不好,低了头,双波溶溶,几乎要羞得哭出来。他的母亲与颜夫人看
了,皆微微的含笑,众少奶奶也都笑盈盈的。蓉华见妹子着实为难,便拉着他到
阑干外看花,又到别处屋子里去逛,众少奶奶一齐跟着去了。亮功的夫人道:
「我这个媒做得好么,你们两亲家,都应感激我,真个是郎才女貌,分毫不差。

  比不得我们那三个废物,两个废男,已经害了两位姑娘,还有个废女在家,
难道也能害人么?这也就可以不必了。「文辉的夫人道:」你们两位少奶奶倒和
气么?「

  亮功夫人冷笑道:「怎么能和气?人心总是一样,难道我还能帮着儿子说媳
妇不好?我自己看看也过意不去。大房呢,他外面还能忍耐,不过闷在心里,闲
时取笑取笑他。二房的性子比我还燥。我们那老二更不如老大,嘴里勒勒勒勒的
勒不清,毛手毛脚不安静,我听得常挨他媳妇打,打得满屋子嚷,满屋子跑,我
也只好装听不见。花枝儿般的一个媳妇,难道还说他不好?叫他天天与个猴儿做
伴,自然气苦交加。我是最明白的,不比人家护短,就自己儿子好。也只有你妹
夫才生得出这样好儿女来。」说得两位夫人皆笑。

  且说众少奶奶同着琼华小姐,逛到一处,是个三小间的套房,甚是精致。

  名书古画,周鼎商彝,罗列满前。内里有两个小丫头,送上茶来。沈氏少奶
奶问道:「这间屋于是谁住的?」小丫头道:「是少爷住的。」沈氏少奶奶道:
「少爷不在屋里么?」小丫头道:「不在屋里。」众少奶奶便放了心逛起来。到
了里间,见小小的一张楠木床,锦帐银钩,十分华艳,似兰似麝,香气袭人。

  众少奶奶见这屋子精雅,便都坐下。巴氏少奶奶是没有见过子玉的,见镜屏
里画着一个美少年,面粉唇朱,秀气成采,光华耀目,觉眼中从未见过这样美貌
人,便拉孙氏少奶奶同看道:「姑奶奶你看这画,画得好么?」孙氏少奶奶一笑
道:「这个就是我们将来的二姑爷,真画得像。」蓉华与沈氏少奶奶都来看子玉
的小照,惟有琼华不来,独自走到书桌边。随手将书一翻,见有一张花笺,写着
几首七盲绝句,题是《车中人》,像是见美人而有所思。看到第三首末句,是押
的琼字韵,用的是仙女许飞琼;第四首末句是押的华字韵,用的是仙女阮凌华。

  琼华看了心里一惊,想道:这位表兄原来这般轻薄,他倒将我的名字拆开了
押在韵里,适或被人见了怎好。遂趁他们在那里看画,即用指甲挖去了那两个宇,
脸上红红的,独自走了出去。

  那边众少奶奶也出来,巴氏少奶奶还将子玉的小照看个不已,出来时还回头
了两次,不觉失口赞道:「这才是个佳公子呢。」

  众佳人微笑。颜夫人着丫鬟来请坐席,众佳人方才出来。这席分了两桌:三
位夫人一桌,五位佳人一桌。席间两位陆夫人好不会讲,这边那几位少奶奶,也
各兴致勃勃。唯有琼华小姐,今日心神不安,坐在席间说也不说,心里恨他的姨
母将颜夫人的钗子戴在他头上,便觉得这个头,就有千斤之重,抬不起来。

  众少奶奶知他的心事,虽寻些闲话来排解他,他却总是低头不语,懊悔今日
真来错了。这两位夫人,与众佳人叙了一日,直到晚饭后定了更才散。

  次日,要说妨苏会馆团拜的事了,一早梅学士先去了。聘才于隔宿已向子玉
借了一副衣裳,长短称身。只有元茂嫌自己的衣服不好,闷闷的不高兴,见了子
玉华冠丽服的出来,相形之下颇不相称,便赌气脱下衣裳,仍穿了便服,说道:
「我不去了。」子玉就命云儿进去。禀知太太,将我的衣服拿一副出来,说李少
爷要穿,云儿随即捧了一包出来。谁知子玉虽与元茂差不多高,而身材大小却差
得远甚。元茂项粗腰大,不说别的,这领子就扣不上;束起腰来,短了三寸。子
玉道:「不好,我的衣服你穿不得,不如穿我们老爷的罢。」又叫云儿进去换了,
拿了梅学士的衣服出来。这梅学士生得很高,兼之是两件大毛衣服,又长又宽。

  元茂穿了,在地下乱扫。聘才替他提起了两三寸,束紧了腰,前后抹了几抹,
倒成了个前鸡胸后驼背。

  再穿了外面的猞猁裘,子玉又将个大毛貂冠给他戴了,觉得毛茸茸的一大团,
车里都要坐不下去,惹得子玉、聘才皆笑。带了四个书童出来,外面已套了两辆
车,四匹马。子玉独坐一车,聘才、元茂同坐一车,一径来到姑苏会馆,车已歇
满了。

  三人进内,梅宅的家人见了,迎上前来,道:「王少爷、颜少爷来了多时了,
诸位老爷早巳到齐。」遂一直引至正座,见已开了戏。座中诸老辈,子玉尚有几
位不认识,士燮指点他一一见了礼,这些老前辈个个称赞不休。随后聘才、元茂
上来与王文辉见礼。聘才还生得伶俐,这元茂又系近视眼,再加上那套衣服,转
动不便,一个揖作完,站起来,不料把文辉的帽子碰歪在一边。文辉连忙整好,
元茂也胀红了脸,就想走开。

  偏有那司业沈公,年老健谈,拉住了子玉,见他这样丰神秀澈,如神仙中人,
想起他那位娇客来,真觉人道中,有天仙化人、魑魅魍魉两途。便问了目下所读
何书,所习何文的话,子玉一一答了。子玉尚是年轻,被这些老前辈,你一句我
一句的赞,倒赞得他很不好意思。沈大人放了手,子玉等告退,来至东边楼上,
王恂、颜仲清便迎上来,都作揖道:「我们已等久了,怎么这时候才来?」子玉
道:「今日起迟了些,那孙大哥、孙二哥还没有来么?」王恂道:「也该快来了。」

  王、颜二人又与聘才、元茂款接了一番。只见对面楼上来了几个,先是右待
郎的少君刘文泽做主,请了史给事的少君史南湘、吴阁学的外甥张仲雨、姑苏名
士高品、国子监司业沈公之子沈伯才、天津镇守海口巴总兵之子巴霖,这两位就
是孙氏弟兄的妻舅。还有一个本京人,原任江苏知县之子冯子佩,尚未到来。这
一班人,子玉除了南湘、文泽之外,恰不认识。这刘文泽字前舟,系中州世家,
已得了二品荫生。这人最是和气,性情阔大,蔼然可亲,尤好结交,与徐子云、
华星北均称莫逆。那个张仲雨是扬州人,生得俊秀灵警,是进京来赶异路功名的,
就住在他舅舅吴阁学家。一切手谈博弈,吹竹弹丝,各色在行,捐了个九品前程,
是个热闹场中的趣人。这高品是苏州人,号卓然,是个拔贡生。聪明绝世,博览
群书,善于诙谐,每出一语,往往颠倒四座。与沈司业有亲,因此认得孙氏弟兄,
时相戏侮。这沈伯才是个举人,年已三十余岁,近选了知县,将要赴任去了,是
个精明强干的人。这巴霖却从他父亲任上来看他姐姐的。他的相貌与他姐姐一样
俊俏,年才二十岁,文武皆能。因与孙氏昆仲不对,情愿住在店里,与刘文泽倒
是相好。

  当下王恂、仲清引了子玉过去,与他们一一见了,彼此都是年谊世交,各叙
了些仰慕之意。刘文泽道:「庸庵,你请客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就是你请这二位
生客,我们在一处也很好,何必又要另坐在那边。」王恂笑道:「不是我定要与
你们分开,庾香是不用说的,就是这李、魏二位长兄,也是最有趣的人。我今日
还请了孙氏昆仲,这两位与众不同的,沈大哥虽不接浃,还不要紧,想能容得他。

  我实在怕巴老三一见他们,就要闹起来。「众人皆笑。

  巴霖道:「王大哥,这就是你不该。你既然有三位尊客,就不应请那两个恶
客,教人食不下咽,不过看着裙带上的情分罢了。」说得众人大笑。高品道:
「最好,最好,我们今日就并在一处,为什么食不下咽?有了‘蛀千字文’,‘
韵双声谱’,还胜如《汉书》下酒呢。」史南湘道:「怕什么?搬过来,搬过来!

  正席上有许多老前辈在那里,巴老三想必也不动手的。「

  王恂只得叫将那边两桌,就搬过这边,一同坐下,南湘道:「庾香,你今日
就看见好戏好人了,你才信我不是言过其实呢。」

  子玉笑道:「你定的第一,我已经请教过了。」南湘道:「何如,可赏识得
不错?」子玉笑而不言。王恂道:「你几时见过的?」子玉道:「你好记性,那
天还问你要饭吃,拉住了你,你倒忘了?」南湘侧耳而听,听这说话诧异,将要
问时。王恂笑道:「冤哉!冤哉!那个那里是袁宝珠,那是顶黑的黑相公,偏偏
他的名字也叫保珠,庾香一听就当是你定的第一名。我也想着要分辨,就被那保
环缠住,没有这个空儿。」南湘大笑,子玉才知道另是个保珠,不是《花逊上的
宝珠。

  只见王家的家人报道:「孙少爷到。」嗣徽昆仲先到正席上见了礼,然后上
楼,众人都笑面相迎。嗣徽举眼一望,见了许多人,便作了一个公揖。见了高品、
沈伯才,心中甚是吃惊,暗道:「偏偏今日运气不佳,遇见了这两个冤家。」嗣
元见了巴霖,也觉心跳,也与众人见了礼,巴霖勉勉强强,作了半个揖。楼上分
了四桌。刘文泽道:「都是相好,也不必推让,随意坐最好」。大家都要远着孙
氏弟兄,便乱坐起来。刘文泽、沈伯才、巴霖、张仲雨坐了一席;史南湘、颜仲
清、高品拉了子玉过来,坐了一席;聘才、元茂坐了一席;嗣徽、嗣元坐了一席,
王恂只好两席轮流作陪。孙嗣徽又之乎者也的闹了一会,问了魏、李二位姓名、
籍贯。一面就摆上菜喝酒。高品见嗣徽的脸上疙瘩更多了好些,喝了几杯酒,那
个红鼻子如经霜辣子,通红光亮。

  高品对着沈伯才笑道:「天下又红又光的,是什么东西,不准说好的,要说
顶脏的东西。」伯才已明白是说嗣徽的鼻子,便笑道:「你且说一个样子来。」

  高品道:「我说:红而光,腊尽春回狗起阳。」众人忍不住一笑。嗣徽明白,
瞪了高品一眼,道:「恶用是□□者为哉?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

  众人又笑。沈伯才笑道:「我也有一句:红而光,屎急肛门脱痔疮。」众人
恐正席上听见,不敢放声,然已忍不住笑声满座。巴霖道:「我也有一句,比你
们的说得略要干净些。」即说道:「红而光,酒糟鼻子悬中央。」高品笑道:
「不好了,教你说穿了题,以后就没有文章了。」嗣徽道:「好不通。这些东西,
有什么红,有什么光?」即说道:「红而光……」便顿住了,再说不出来。

  众人看了他那神色,又各大笑。嗣元呵呵的笑起来,那只吊眼睛索落落的滴
泪,说道:「我、我、我有一句:红红红红而光,一一一一团火球飞上床。」众
人笑得难忍,将要高声笑起来。颜仲清道:「这一烧真烧得个红而光了。」高品
道:「这一烧倒烧成了孙老二的三字经。」众人不解其说,高品道:「那救火的
时候,自然说来、来、来!快、快、快!救、救、救!搬什物的抢、抢、抢!逃
命的跑、跑、跑!风是呼、呼、呼!火是烘、烘、烘!烧着东西,爆起来口必、
口必、口必!剥、剥、剥!人声嘻杂,嘻、嘻、嘻!出、出、出!不是一部《三
字经》么?」巴霖道:「孙老二还有两门专经,你们知道没有?」高品笑道:
「我倒不晓得他还有专经。」巴霖道:「打手铳,倒溺壶,这两门是他的专经。」

  众人听他骂得太恶,倒不晓得他有何寓意,便再问他。巴霖道:「也是个三
字经,打手统是捋、捋、捋,倒溺壶是别、别、别。」众人大笑。子玉赞道:
「这两经尤妙,实在说得自然得很。」从此嗣元又添了一个「未批三字经」的诨
名。嗣元将要翻脸,又因他父亲在上,且从前被巴霖打过几回,吃了痛苦,因此
不敢与较,只好忍气结舌。唯把那只眼睛睁大了,狠狠的瞪着他滴泪。

  停了一会,见聘才的跟班走到聘才身边道:「叶先生送来的戏单。」子玉过
来,与聘才同看,见头几出是《扫花》、《三醉》、《议剑》、《谒师》、《赏
荷》,都已唱过;以下是《功宴》、《瑶台》、《舞盘》、《偷诗》、《题曲》、
《山门》、《出猎》、《回猎》、《游园惊梦》,末后是《明珠记》上的《侠隐
》,子玉悄悄的向聘才道:「戏倒罢了,只不晓得有琴官的戏没有?」一语未了,
只听得楼下有人嚷道:「没有袁宝珠的戏,是断不依的。」

  子玉等往下看时,却是王文辉在那里发气,见一个人只管陪着笑,又向文辉
请安。又听文辉说道:「就是在徐老爷那里,唱一出再去何妨;况且定戏时,怎
样交代你的?」那人道:「这出《惊梦》有个新来的琴官,比宝珠还好。大人不
信,叫他先唱一出瞧瞧,如果不中大人的意,再赶着去叫宝珠来,包管不误。」

  刘侍郎道:「也罢,唱了《瑶台》之后,就唱《惊梦》也使得。」那人答应
几个「是!」看着文辉不言语,也就进戏房去了。聘才向子玉道:「你听见没有?」

  子玉点头,心上很感激文辉。

  《功宴》唱完了,是《瑶台》出常子玉一见,吃了一惊,心上迷迷糊糊倒先
当他是琴官,又看不大像,比琴官略大些。

  只见得这人,如宝月祥云,明霞仙露,香触触,春霭霭,花开到八分,色艳
到十足。已看得出神,便问南湘道:「这是谁?有此秀骨。」南湘道:「这个算
好吗,只怕也难入品题。」子玉知南湘故意讥诮他,便问仲清,仲清道:「这就
是《花逊上第二的瑶台壁月苏惠芳。」于玉叹道:「天地钟灵尽于此矣,我竟如
夏虫不可语冰,难怪竹君怪我。」南湘哈哈大笑道:「我也不怪的,幸你自行检
举。」文泽道:「怎么?庾香连苏媚香也不认识。」南湘道:「他是秀才不出门,
焉知天下事。」

  少顷《瑶台》唱完,便是《惊梦》。

  子玉倒有些不放心,恐琴官也未必压得下这苏惠芳,且先聚精会神等着。上
场门口,帘子一掀,琴官已经见过二次,这面目记得逼真的了。手锣响处,莲步
移时,香风已到,正如八月十五月圆夜,龙宫赛宝,宝气上腾,月光下接,似云
非云的,结成了一个五彩祥云华盖,其光华色艳非世间之物可比。这一道光射将
过来,把子玉的眼光分作几处,在他遍身旋绕,几至聚不拢来,愈看愈不分明。

  幸亏听得他唱起来,就从「梦回莺啭」,一字字听去,听到「一生爱好是天
然」、「良辰美景奈何在」等处,觉得一缕幽香,从琴官口中摇漾出来,幽怨分
明,心情毕露,真有天仙化人之妙。再听下去,到「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
缘,把青春抛的远」,便字字打入子玉心坎,几乎流下泪来,只得勉强忍祝再看
那柳梦梅出场,唱到「忍耐温存一晌眠」,聘才问道:「何如?」子玉并未听见,
魂灵儿倒像附在小生身上,同了琴官进去了。偏有那李元茂冒冒失失走过来,把
子玉一拍,道:「这就是琴官,你说好不好?」倒把子玉唬了一跳。众人都也看
得出神。

  原来琴官一出场,早已看见子玉,他是梦中多见了一回,今日已是第四回了,
心里暗暗欢喜道:「难得今日这位公子也在这里。」到第二次出场,唱那「雨香
云片」这支曲予,一面唱,那眼波只望着子玉溜来,子玉心里十分畅满。文泽低
低的对南湘道:「这个新来的相公,倒与庾香很熟,你瞧这一片神情,尽注意着
他。」南湘向子玉道:「这个相公叫什么名字?」

  子玉道:「他叫琴官。」南湘道:「你们盘桓过几回了?」

  子玉答道:「我尚不认识他。」文泽笑道:「庾香叫相公,是要瞒着人的。

  这样四目相窥,两心相照的光景,还说不认得,要怎样才算认得呢?「大家
都微笑看着子玉,子玉有口难辩,不觉脸红起来。这出唱过,又看了陆素兰的《
舞盘》、金漱芳的《题曲》、李玉林的《偷诗》,都是无上上品,香艳绝伦,子
玉唯有向南湘认错而已。

  席间那个张仲雨与聘才叙起来是亲戚,讲得很投机。聘才又把合席的人都恭
维拉拢了一会。子玉又见那些相公,到正席上去劝酒的劝酒,讲话的讲话;颇觉
有趣。又见他的舅舅王文辉,分外比人高兴,后又看了一出戏。正席上刘侍郎、
梅学士、吴阁学、沈司业先散。子玉见他父亲走了,天也不早,也要回去。刚起
身时,忽见一个美少年上楼来。文泽的家人说道:「冯少爷来了!」冯子佩上前
与众人见礼,子玉见他还不过十八九岁,生得貌如美女,十分抚媚。刘文泽道:
「人家都要散了,怎么这时候才来?」冯子佩道:「我早上进城到锦春园华府去
拜年,原打算不耽搁的。华星北定要拉住吃了饭,又听了他们几出戏,才放我走,
还是急急的赶出来的。」子玉同了元茂、聘才告辞,诸人都送到楼门口,文泽、
王恂、仲清送下楼来。

  文泽对子玉道:「初九日弟备小酌,屈吾兄一叙,作个清谈雅集。人不多,
就是竹君、剑潭、庸庵、卓然几位,吾兄断不可推辞。」子玉应允,又谢了。王
恂、聘才、元茂也同道了谢,一径先回。那些人又谈了一会,也各散去。不知后
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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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颜仲清最工一字对史南湘独出五言诗

  话说子玉从会馆回来,将琴官的戏足足想了两日,以谓天下之美莫过于此。

  又将苏蕙芳、陆素兰、金漱芳、李玉林的色艺品评,都为绝顶。细细核来,
蕙芳的神色尤胜于诸人,次则素兰可以匹敌。然较比琴官起来,毫厘之间终觉稍
逊。

  又想:「琴官这个美貌,若不唱戏,天下人也不能瞻仰他,品题他,他也埋
没了,所以使其堕劫梨园,以显造化游戏钟灵之意也未可知,故生了这个花王,
又生得许多花相,如百花之辅牡丹。但好花供人赏玩不过一季,而人之颜色可以
十年。

  惟人胜于花,则爱人之心,自然比爱花更当胜些。谁想天下人的眼界,竟能
相同。

  我意史竹君、王庸庵等必有言过其实之处,如今看来,真还刻划不到,想必
那些能诗能画之说,也是的确无疑了。「

  便又想:「今日虽然见了琴官的戏,也未能稍通款曲,此后相逢,不知又在
何日?但看他今日双波频注,似乎倒有缱纟卷之意。前此在车内掀帘凝望,又似
非以陌上相逢看待,这也不知何故?」

  便愈想愈不明白起来。想把前日所咏的《车中人》翻出看看,再添两首,便
取了出来。忽见三四两首,挖去了两个字,心甚诧异,即问小丫鬟道:「这两日
谁到这里来看我的书?」小丫鬟道:「前日太太请客,有一班少奶奶,还有王家
的二姑娘,都进来闲逛。那些少奶奶,将少爷的行乐图看了半天,那二姑娘看少
爷的书,其余没有人进来。我见二姑娘看书的时候,翻出一张纸来看了看、用指
甲挖破一处,仍旧夹在书里。」又笑道:「前日我听得二姑娘雪儿说,孙家太太
做媒,将二姑娘配了少爷了,将二姑娘配了少爷了,二姑娘还戴了太太一根簪子
回去。」子玉似信不信的问道:「我不信,你敢是撒谎的?」

  小丫鬟道:「我敢撒谎?我那天看着房没有敢走开,这是雪儿说的。只怕咱
们家里人,都也知道。」子玉听了心内甚喜,猛想起这二表妹的容貌,也有些像
琴官的模样,便将他们比较起来,不知谁好。又把挖去的字一想,恍然大悟:
「谁知竟犯了他的讳,无意之间天然凑合,这也奇极了。他看了,当我必是有心
想念他,心里定然怪我,这便怎样?我又无从与他分辩,这竟是个不白之冤。」

  继又想道:「既订了姻,就怪我也不妨。」

  子玉复因琼华两个字,触动琴官,一意缠绵,怜香慕色之心,从此而起。

  到了初九日,刘文泽又着人来邀了。子玉告票萱堂,更衣乘舆而去。

  且说文泽所请的容颜仲清、王恂、史南湘已经到了,随后梅子玉、高品一同
到门。家人引着走过大厅,到了花厅之旁垂花门进去,系石子砌成的一条甬道,
两边都是太湖石叠成高高低低的假山,衬着参参差差的寒树。远远望去,却也有
台有亭,布置得十分幽雅。转了两三个弯,过了一座石桥,甬路旁是一色的,都
是绿竹,绕着一带红阑,迎面便是五间卷棚。颜仲清等都在廊下等候,刘文泽早
已降阶迎接。高品、子玉上前,先与主人见了礼,然后大家见了叙齿,史南湘、
高品是二十五岁,高品二月生日,月分长于南湘。颜仲清二十四,王恂二十三,
子玉十八。文泽虽二十四岁,却是主人。大家依次入座,免不得叙几句寒温。内
中惟子玉初次登堂,留心看时,只见正中悬着一块楠木刻的蓝字横额,上面刻着
「倚剑眠琴之室」两旁楹帖是梳榔木的,刻着:茶烟乍起,鹤梦未醒,此中得少
佳趣;松风徐来,山泉清听,何处更着点尘。

  署款是「道生屈本立书」,书法古拙异常。下面一张大案,案上罗列着许多
书籍。旁边摆着十二盆唐花,香气袭人,令人心醉。子玉看了,又想起琴言那日
作戏光景,真是宝光夺人,香气沁骨,不觉有些模糊起来。忽听文泽道:「这屋
子太敞,我们里面坐罢。」随同到东边,有书童揭起帘子,进去却是三间书房,
中间玻璃窗隔作两层。从旁绕进,玻璃窗内又是两间套房。朝南窗内,即看得见
外面。上悬着董香光写的「虚白」二宇,一幅倪云林的枯木竹石,两旁对联是:
名教中有乐地,风月外无多谈。屋内正中间摆着一个汉白玉的长方盆,盆上刻着
许多首诗,盆中满满的养着一盆水仙,此时花已半开。旁边盆内一大株绿萼白梅,
有五尺余高,老干着花,尚皆未放。向窗一面,才有一两枝开的。

  文泽因此屋中有地炕和暖,酒席即摆设在内。主人送了酒,大家坐下。

  南湘道:「可惜今日没有叫几个人来。」文泽道:「我也打算叫的,因打听
他们今日都在怡园送九作消寒会,连堂会里都没有一个去的,所以没有去叫,怕
倒叫他们为难。南湘又道:」今日我们可为软红尘中,一时雅集。「仲清坐在高
品肩下,高品即凑着仲清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仲清哑然失笑。众人问仲清道:」

  他说什么?「仲清向高品道:」我说罢。「高品摇了摇头。仲清道:」那第
七字对得尤妙。「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南湘最是性急,便道:「你们说了,我情愿吃一杯。」高品道:「喝十杯再
说。」文泽晓得南湘酒德平常,道:「我来讲和,三杯罢。」高品笑:「竹君三
杯,诸公各饮一杯,赏识这句话。」

  仲清道:「我是请教过的了,免饮。」高品笑道:「几时?」

  仲清道:「真正你这张嘴,狗口里生不出象牙来。」南湘道:「快拿酒来喝
了,等他说。」真个喝了三杯,其余也都喝了。

  高品笑向仲清道:「你是请教过的,你说罢。」仲清笑着罚了高品一杯酒,
道:「他说‘虚白室里,三对鸡巴。」众人都不解。

  文泽道:「这有何可笑?」南湘忽然想着,抚掌大笑道:「这促狭鬼,实在
可恶,难为他实在对得敏捷。」子玉等悟着也都笑了,道:「雅字竟当他实字,
真对得工稳。」文泽道:「卓兄,我出一对你对,却不许思索。如对得好,我吃
三杯。对不出,罚十杯。不好,罚五杯。」高品道:「从来说出对容易,对对难。

  对不出三杯,对不好一杯,如何?「南湘道:」也要看上对出得难不难,你
且说来。「文泽向子玉道:」要借重大名,就是‘子玉人如玉’。「仲清道:」
这倒不容易呢。「

  一语未了,高品道:「我已对着了,你喝三杯。」文泽道:「你说。」南湘
道:「如果对得好,我们还要公贺一杯。」高品笑道:「‘卯金面是金’。何如?」

  王恂道:「卯金对于玉却是绝对。」南湘道:「就是‘面是金’欠典切些。」
高品道:「典虽不典,切却甚切。你没有见过中秋节,摊子摆的兔儿爷脸上,都
是金的么?」说得哄堂大笑起来,文泽道:「你这刻薄鬼,连盟弟都骂起来了。」

  高品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主人只得照数领了,合席也各饮了一杯。

  南湘道:「如此饮酒,罚来罚去,也觉无味。前日我们打了一天诗牌,却极
有趣。瑶卿打成两首绝好的,可惜他们今日又在怡园。咱们何不再想一个新鲜酒
令。」刘文泽道:「今日我们将那对诗的令,行一行罢。」子玉问道:「怎样对
诗?」

  仲清道:「这是极容易的,出令的把一句诗拆开了,一个个的说给人对,凑
起来文义通的免饮,一字不连,罚一杯。往往闹出笑话来,最有趣的。」高品道
:「就是对诗。主人先饮令杯。」

  文泽饮毕,命人取了一块楠板,顺着衣衿开了姓,便道:「我先出对了。」

  写了个「中」字。众人想了一想:颜对了外,高对了后,梅对了上,史也对
上,王对里。文泽又出了一个「凤」宇,颜对鸿,高对鸡,梅对鸾,史对鸦,王
对乌。

  文泽又出一个「下」字,南湘道:「有卷先交,我对‘归’字。」高品接着
对「前」字,仲清、子玉同声对「来」字,王恂对「回」字,文泽一一写了。又
道「扶」字,高抢对了「靠」字,史对了「送」字,颜对「寄」字,王对「驭」
字,梅对「听」字。

  文泽道「双」字,仲清对「孤」字,高品对「八」,子玉对「九」字,王恂
道:「不好了,顺着数儿就是十罢。」南湘道:「是了,我这个字倒有些难下,
也罢,对‘三’字罢。」文泽道「辇」宇。南湘道:「我晓得一定是这句诗。」

  子玉抢对了一个「琴」字,王恂对了「车」字,南湘对了「船」宇,只有高
品未对。文泽催道:「再迟要罚酒了。」高品笑了一笑,道「舟」宇,令官重新
写起来,出的是「双凤云中扶辇下」。仲清对的是「孤鸿天外寄书来」。大家赞
好。

  高品对的是「八鸡露后靠舟前」。大家一看忍不住都笑起来。文泽道:「这
个实在不通得离奇了,没有一个字连的,也有难倒他的时候。大家公议该喝几杯?」

  南湘道:「就只舟前二字算连,其余实在不贯,五杯是断不能少的。」高品
只管笑,也不辩,也不饮。主人道:「你到底怎样?」高品随凑着仲清耳边说了
一句话,把仲清笑得出了席,走到外间屋内放声大笑,南湘不解,连忙出席来问
仲清,仲清向他说了,那史南湘更拍着桌子狂笑。子玉等向高品问时,高品只是
笑,说道:「你们且看完了大家的,再说不迟。」文泽道:「这罚酒是要喝的。」
高品道:「自然。」

  仲清拉着南湘进来,文泽道:「不晓得他又在那里捣些什么鬼。」南湘、仲
清听了这句话,复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经小厮拧了手巾擦了,方才笑声稍祝
再看子玉对的是「九驾天上听琴来」。大家赞道:「这句真对得字字稳惬,又在
剑潭之上。」于是公贺了一杯。南湘对的是「三鸦水上送船归」。文泽道:「竹
君此对,未免杂凑。」

  南湘道:「你这试官,少所见而多所怪,要挖眼睛了。这才对得工呢。」子
玉道:「真对得好。」文泽道:「这个我倒要请教请教。」子玉道:「三鸦水上
一归人,是韩□的诗。」文泽恍然道:「可是《送襄垣王君归别墅》的诗?我记
性真坏极了,该打,该打!」南湘道:「幸亏你还记得娘家,不然总要罚十杯酒
的。」再看王恂对的是「十乌日里驭车回」。王恂道:「我的对坏了。」文绎道
:「就是十乌二字不连。」高品道:「前舟又错了,日中有乌,尧时十日并出,
难道不是十乌么?」

  文泽道:「这却强词夺理,到底勉强些。」于是公论推子玉第一、南湘第二、
仲清第三、王恂第四、高品居末,就依名次轮作考官。

  文泽道:「还有卓然的罚酒未饮,刚才到底说什么,笑得这样。如果实在说
得好,免罚何妨。」南湘道:「若说了,非但不能免罚,还要倍罚。」文泽道:
「莫非又是糟蹋我么?」

  仲清道:「然也。」文泽道:「只要糟蹋得有理,罚酒也可以少减。」高品
道:「想来五杯是不能免的。若要再加,万万来不得了,只好不说罢。」文泽道
:「不加就是了。」高品道:「把我的对句,倒转来念,你说好不好?」子玉同
玉恂、文泽暗暗的念了一遍,都不觉鼓掌大笑起来,子玉笑得伏在桌上,王恂笑
得靠着南湘,引得南湘、仲清又笑了一阵。

  文泽道:「卓然将来死了,定坐拔舌地狱。」小厮斟了酒。

  高品道:「五杯一口气喝,定要醉倒。还是与各人豁一拳,或者可以希冀。」

  随顺手一个个豁完,却也有输有赢。

  各饮毕,子玉作令官,一个个出了四字,是「费影收肠」。

  南湘对的是「惊声放胆」,王恂是「融香浣乳」,文泽是「翻么小舌」,仲
清是「多仙散发」,独高品对得别致,是「除伊放粪」,大家看了已经发笑。子
玉又出了一个「台」字,南湘道:「这句好生。」沉吟了一会,对了「馆」字,
王恂对「屋」,文泽对「榭」,仲清对「岛」,高品道:「我住在宏济寺里,就
对‘寺’。」子玉又出了一个「鸾」字,南湘道:「这字更奇。」王恂先抢了一
个「燕」字,仲清对了「鹤」字,南湘道:「不好。抢不过你们,我偏不用飞禽
一门,对‘鼠’字罢。」文泽道:「难道是影鸾不成。我这‘么’字下,连个什
么字好,也罢,‘么’‘鸟’二字是连的。」高品道:「你对‘鸟’,我也对‘
鸟’。」子玉道:「‘舞’字」。南湘道:「一定是‘舞鸾’,只好对‘射’字。」

  文泽抢对了「歌」字,王恂对了「华」字,仲清对了「瑶」字。高品道:
「‘巴’字好对么?」众人一齐笑道:「你只要肯吃酒,有什么对不得?」

  子玉写出来,出的是「舞台收影费鸾肠」。南湘道:「哦,极眼前的诗句,
都想不着了。」仲清道:「试官犹有所思乎?」子玉正写着南湘的对子,笑了一
笑,没有答应。大家看南湘对的是「射馆放声惊鼠胆。」众人道:「对得很好。」

  高品道:「他是想天鹅肉吃,不要吓坏了。」南湘道:「搁着你这贫嘴,回
来和你算帐。」再看王恂的是「华屋浣香融燕乳」。子玉已经连圈了。众人道:
「这句融洽得很。」共贺了一杯。文泽道:「我是落第了。」众人看他对的是
「歌馆小么含鸟舌」。

  南湘道:「也讲得下去。」高品道:「歌馆内有小么是极连贯的,就是那小
么儿太苦些。」南湘道:「为什么?」高品道:「又是鸟,又是舌头,分不清楚,
那里含得了这些。想来对对的人,是含惯的。」文泽道:「狗屁胡说,你的‘粪
’对谅来也不见得高。」仲清对的是「瑶岛散仙多鹤发」。子玉已经夹圈了,众
人同声称赞。南湘对王恂道:「只怕他抢了第一去了。」

  子玉道:「文如其人,这两副对子,却很配他们两人。」高品道:「我的抹
了罢,不必献丑了。」南湘道:「我记得他的是‘巴寺放伊除鸟粪’。该死,该
死,不晓得放些什么屁。」

  文泽道:「阿弥陀佛,你会挖苦人,也有今日,你且讲讲,有一个字连的么?」

  子玉从新一看道:「两兄且不要糟蹋他,卓兄此对,也有道理在内。」南湘
看一看,点点头道:「不差,这人实在坏极了。」文泽道:「难道还有点通气么?」

  南湘道:「可恶在不很不通。」高品只是笑着,一言不发。王恂走过仲清这
边来,问道:「那‘巴寺’二字,出在那里?」仲清道:「我记得戴叔伦诗有‘
望刹经巴寺’一句。」王恂道:「只要现成就可以。」文泽道:「下五字呢?」
仲清道:「这里有《传灯录》么?」文泽令那识字的书童,从外间书架上取了书
来。仲清翻出,只见上写着:「崔相公入寺,见鸟雀于佛头上放粪,乃问师曰:」
鸟雀还有佛性也无?‘师曰:「有。’崔云:」为什么向佛头上放粪?‘师曰:
「是伊为什么不向鹞子头上放?」仲清道:「据此看来,这句还说得过去。」文
泽道:「究竟’放伊‘两字难解,’鸟‘字若换了’雀‘字就好了。」

  高品道:「我的‘鸟’与‘雀’总是一样,你的‘鸟’字若换了‘雀’字不
好么?」文泽想了一想,却也有理。子玉就只取了仲清、王恂两副对句,其余文
泽、高品罚了酒。

  以下轮着南湘出令,出了一个「春」字,文泽对「夏」字,高品对「正」字。

  王恂道:「平对平使得么?」众人道:「使得,已经对过了。」王恂道「晨」
字,仲清是「秋」字,子玉是「冬」字。南湘又出「月」字。高品道:「竹君的
心思与众不同,这两字必定不连的,我对‘阳’字。」王恂对「霜」,子玉对
「雪」,仲清对「空」。文泽道:「管他连不连,我们只管对我们的。」对了
「云」字。

  南湘出了一个「三」字,高品道:「何如,不是三月。就是三春,我们都对
‘一’字,总连得上的。」俱各依允。就是文泽道:「我偏不和你一样。对‘半
’字。」

  南湘又道「改」字,子玉道:「这字很奇,我对‘敲’字。」文泽道:「我
对‘堆」字。「王恂是」丰「字,仲清是」盘「字,高品信口对了一个’伏‘字,
湘道:」’兔‘字。你们对罢。「王恂道:」’貉‘字。「仲清道:」鹰能制兔,
我对’鹰‘字。「子玉道:」骑着驴子放鹰,想来是没有的,且借他来对对,就
是’驴‘字。「文泽道:」我’乌‘字。「高品道:」我就是’龟‘字。「文泽
道:」原来如此,失敬,失敬。「众人哗然大笑。南湘道:」这是你自画供招,
以后尊名竟改作高龟何如?「高品自知失口,缩不转来,便道:」这两字杜撰,
不如转赠吾兄。史龟二字,本是古人名,最典雅的。「文泽道:」你听卓然这张
嘴,自己落了便宜,又移到别人身上去了。「大家笑了一回,静听南湘出对。

  南湘只管吃菜,总不出声。文泽道:「你怎么不出对了?」

  南湘笑道:「卷子已经交完了,还要题目么?我是一顺出的‘春月三改兔’
五字,内中前舟的‘夏云半堆乌’,‘乌’字原也借对得好。然凭文取之,究不
若剑潭的‘秋空一盘鹰’浑脱,还该让他第一。庾香的‘冬雪一敲驴’,庸庵的
‘晨霜一丰貂’,都对得很工。最不好的是卓然的‘正阳一伏龟’,这‘正阳’
二字如何加得上?」高品笑问文泽道:「贵处是那里?」

  文泽道:「你这狗头,实在恨不死人,你还想翻供么?」大家想想高品的话,
又笑得了不得。原来文泽正是河南正阳县人,刚刚合着这句对,你道巧不巧。文
泽又灌了他一大杯酒,方出了气。

  以下仲清做令官,一个个字出的对是「丝发白日如新」六字,高品属的是
「签毛朱天入长」。子玉对的是「镜颜华年对好。」南湘是「竹唇朱声吹慢。」

  王恂是「剪衣乌时试拂」。

  文泽是「草麻黄朝起视」。仲清写出上联是「白发如丝日日新」。

  把文泽的「黄麻起草朝朝视」取了第一,子玉的「华颜对镜年年好」取了第
二,南湘的「朱唇吹竹声声慢」夹圈了,取了第三。大家都道:「这两副对都好,
似乎竹君的较胜。令官甲乙,似不甚公。」仲清道:「这两本卷子都好,是不用
说的。

  面子上看去竹君的‘竹’对‘丝’,‘朱唇’对‘白发’,工巧极矣,‘声
声慢’又暗藏曲牌名,似乎在庾香之上,我所以把他夹圈了。但上对即是一字字
拆开,必得一字字恰对方好。

  庾香以‘年’对‘日’最妥,竹君以‘声’对‘日’,就不很对,假使‘日
’字不是叠用。或者竟是‘白日’,那‘朱声’就讲不去了,到底不及庾香的稳
当,而且句子大方,不落纤巧,诸公以为然否?「几句话说得众人很服。南湘向
来不肯让人,此时亦甚首肯。高品道:」然则我以‘天’对‘日’,比庾香的更
好,为什么又不取我的呢?「仲清道:」等我写出来,你讲给我听。「先写王恂
的是」乌衣试剪时时拂「。众人道:」这句也自然得很。「仲清道:」这回考试,
除了卓然,原是一榜尽赐及第的。「高品笑道:」留心眼睛,我这本卷子是打不
得的。「仲清写出看时,是」朱毛入笠天天长「。仲清用笔叉了几叉,大家看了
笑得不亦乐乎。南湘忍着笑道:」他这用的古典我晓得了。当初红毛国王把大人
国伐灭,占了他的江山。

  那大人国中有座笠城,就是国王建都之所。红毛国王进了这城,住了两日觉
得浑身肿胀,一天长似一天起来。想来用的这个古典了。「说着放声大笑。王恂
似信不信的问道:」后来呢?「

  南湘笑道:「这古典甚长,只说够他对的就是了。」文泽问道:「在什么书
上?」仲清道:「《史氏外编》。」王恂、文泽才明白过来,复又笑声大作。高
品道:「你们混说乱道,难道《四子书》都记不得?这就是《孟子》所说一毛不
拔、追豚入笠之扬朱,所以谓之‘朱毛入笠’。这才算得用古入化呢。」

  仲清道:「那‘天天长’三字怎讲?」高品道:「你这试官真是糊涂,他既
是一毛不拔,自然天天长了。」众人听了,这一阵笑,若不是房屋深邃,只怕街
上行路的也听见。主人罚了高品三杯酒。

  然后王恂作令官,出的是「香尽南人消国美。」文泽对的是「曲多东妓谱山
名」。仲清对的是「赋难东士炼都学」。高品对的是「斗长西圣驾方齐」。

  众人留心高品对的,一个个都是平正通达的字。文泽道:「此番卓然大概要
取第一了,字字对得很稳。」子玉对的是「情深西旦感昆名」。南湘的是「图多
西士画名园」。一一对毕,王恂写出出句,是「香销南国美人颈。文泽对的是」

  曲谱东山名妓多。「仲清是」赋炼东都学士难「。高品是」斗驾西方齐圣长
「。

  子玉是「情感西昆名旦深」。南湘是「图画西园名士多。」王恂道:「这第
一不消说是竹君了。庾香‘名旦’二字不典,不及剑潭的浑成,只怕第二是他。
前舟次之。卓兄这句,我实在不懂,若有典故在内,不妨说明,不要批屈了你的。」

  高品道:「我没有见过主考阅文要请教士子。典故却有,若告诉了你,只说
我通关节中的了。」仲清道:「他这典故,出在东土大唐。」高品道:「剑潭是
主考至亲,倒应回避,不许乱说。」原来王恂却没有看过《西游记》,只管呆呆
的看着粉板。南湘正在喝酒,忽见高品用手搭着凉篷。

  向王恂一望,忍不住笑将出来,酒咽不及喷了出来,还咳嗽不已,引得合席
都笑。南湘向王恂道:「等我笑完了,说《西游记》给你听。」文泽接着说道:
「就是齐天大圣,送唐僧往西天取经的典故。」王恂恍然大悟道:「岂有此理,
就是如此,那‘斗驾’及‘长’字总连不上。」南湘笑道:「你不晓得,孙行者
驾起筋斗云,就是十万八千里,这路还不长么?」

  主人要罚高品的酒,高品再三央求,喝了一杯。

  末了是高品出令。高品一口气说了六个字,是「千里言召禾口」。仲清想道
:「通共只有七个字,他一说就是六个,难道不怕人想着么?必是用拆宇法来混
人」。便道:「你这六个字可是‘重诏和’三字么?若不说明。我们就罢考了。」

  高品被他猜着,只得笑嘻嘻的点点头。子玉对了‘卓言贯’三字,南湘对了
「品阳长」三字,王恂对了「一龄庆」三字,文泽对了「品奸动」三字,仲清对
了「管毫定」三字。高品又一连出了四字是「九喜气凤」。

  仲清道:「这倒不是拆字的,我就对‘一高标兔’。」文泽道:「我就对‘
一欢心鸡’。」王恂道:「我对‘第长年龟’。」

  子玉对了‘超元精人’,南湘对了「一精神龙。」高品背着人写了上联,搁
着笔,把大众的看了一回,鼻子里笑了一笑,就用纸蘸着酒,把粉板上的字一齐
擦了。众人都诧异道:「这又奇了,难道一卷都没有好的么?」南湘道:「不是,
不是,如果不好,他必定写出来把人取笑了。我想想他出的那几个字,凑起来看
是一句什么。」仲清道:「他写的时候,我瞧见起头是‘风诏’两个字。」子玉
想了想道:「莫非‘凤诏九重和喜气’这句诗?」南湘道:「一点不错。」高品
道:「不是,不是。」仲清道:「我们且各自记出对句来,就明白了。」

  子玉道:「我的‘人言超卓贯元精’这句却不见好,也没有什么不通。」南
湘道:「他是因他号卓然,这‘卓贵元精’,因他受不住的原故。」仲清道:
「我的是‘兔毫一管定高标’,必定因‘兔高’二字,犯了他的讳。」王恂道:
「我记得是龟龄第一庆长年。」南湘道:「好对,好对,第一定了,这又为什么?」

  文泽道:「你不见他巍然首座么。」南湘点点头,道:「我的对更明明指着
他了。」

  众人问是为什么?南湘道:「龙阳一品长精神。」文泽道:「我的更说穿了,
是‘鸡奸一品动欢心。’这也奇怪,为什么牵名道姓,都骂起他来?」南湘道:
「这也是天理昭彰,嘴头刻薄的报应。」高品道:「你们瞎猜些什么,我的上对
并不是这样,因为你们对的都不通,不出你们的丑就罢了,难道一定要献丑么?」

  众人道:「我们下场的人,是不怕丑的,只管说。」高品手指着钟上道:
「你们看什么时候了,还不吃饭么?」众人看时,已是亥正二刻多了。文泽道:
「到底是不是?你说了我们吃饭。」高品道:「就算是的,我落点便宜何如?」
于是大家吃饭,洗漱毕,因夜色已深,告辞出来。

  子玉一面走着,向主人道:「这园子点缀得很幽雅。」文泽道:「这算什么
园子,不及徐度香怡园十分之一,几时我同你去逛逛。」这里宾主二人讲着,那
高品对仲清道:「你可晓得京里又来了一个精品么?」仲清笑道:「想是高品的
弟兄。」

  高品道:「这人却也可以做得我的弟兄,闻他也是南京人,现寓在宠济寺内,
却没有与他往来。看他人甚风雅,而光景很阔。你可晓得是什么人?」仲清道:
「这又奇了,你们同在庙里倒不认得,来问我。」说着已到门口,各人上车分路
而回。

  此一番诸名士雅集,却有两个俗子苦中作乐,要穷有趣,却讨没趣的事。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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